去看了《绣春刀2》，萨尔浒之战，万千将士的尸骨，那一刻，我觉得把这残酷的战场摆在面前，真不容易。其实战争的残酷现在影视剧里倒很少瞧见了。小时候第一次有这样直观感受还是老的《三国演义》，东汉末年，群雄并起，民不聊生。

当然是喜欢张震的。谁不喜欢他呢。后来在微博看到一个挺喜欢的博主，她表达了对这两部电影的不喜欢。有一条，把崇祯拍的太猥琐不堪。我觉得，与其说在拍崇祯，不如说在拍大家想象中的所有皇帝、权术斗争。大明的肌理没有拍出来。其实啊，有时觉得每一个热爱历史的人都有过不去的坎儿。反正，我看马伯庸的《长安十二时辰》、冶文彪的《清明上河图密码》都是这种感觉。好莱坞讲究最后一分钟营救，很多电影都遵循这个原则。其实包括《金瓯缺》在内的很多小说，都是这个感觉。你可以数着还有多少年，你知道现在所有的争斗都是徒劳，最后他们的结局都让人唏嘘，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

很多人爱看《权力的游戏》，说凡人皆有一死，特别牛。其实最牛的是根据真实历史编写的这些小说。它从来不说破他们的结局。但是你知道这些鲜活的生命在枯萎，却无能为力。你知道这些有理想的人所守护的东西后来都丢失了。所以我第一次看到马伯庸借张小敬之口写要守护的长安时，忍不住落泪了。一本通俗小说看得我想哭。以前我曾说特别喜欢王南写的长安，他还原了长安的建筑，让你对那里有了艺术的想象。但是马伯庸把人填充进去了。然后你知道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的张小敬救不了。可是你还是喜欢这些人。因为总有一些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那天听高晓松讲林徽因，提到一个细节。他们退守到李庄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日本人是不是要打到那里。梁从诫问他妈妈：如果日本人打到李庄了，你怎么办？林徽因说：投江啊。高晓松说那代知识分子的气节是屈原式的，虽然他们留过洋，知识结构是中西的。其实费正清回忆录也是这么说的，美国的知识分子不会这么做。

我觉得他们都是孟子说过的“虽万千人吾往矣”，是真正的勇者。

《绣春刀2》，肯定只是导演一个人想象的大明，没有完全再现大明的样子。但是那种烈性是有的。这种拼到最后一刻的烈性是对的。有人曾经说七八十年代长大的孩子，对中华的认同，民族主义的培养是借由台湾、香港完成的。其实想想很有意思，的确是这样。在我小时候“反清复明”是正面的口号。洪熙官、严咏春他们都是反清的，统治者是卑鄙的。但是随着年龄的推移，这个东西变了。妄想推翻清王朝，就是螳臂当车。直到近些年干脆让明朝的公主爱上康熙皇帝。

我也不知道为何扯到这里。但是小时候看的那些东西，教给我的道理就是强势的统治者不一定是对的。处于民间的反抗力量，那些洪帮不一定是弱智，他们反抗不代表他们是可鄙的，要被唾弃的，反面的。

想起明朝的月亮。一个是张岱的月亮，崇祯二年。一个是江阴城百姓的月亮，弘光元年。一个是艺术的，一个是残酷的。

《陶庵梦忆 金山夜戏》

张岱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採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江阴城守纪》

韩菼

给民间赏月钱，计至十七日止，百姓携壶觞登陴，分曹快饮。许用仿楚歌，作五更转曲，令善讴者登高传唱，和以笙笛箫鼓。时天无纤翳，皓月当空，清露薄野，剑戟无声。黄弩师鼓胡琴于西城之敌楼，歌声悲壮，响彻云霄。外兵争前窃听，或怒骂、或悲叹，甚有泣下者。

江阴守了81天，中秋夜之时，已经离城坡没有多少天。守住已经没有多少希望，但是投降也绝非江阴百姓所想。那个中秋，领了赏月钱，携酒等城墙，分着一块儿饮酒。许用仿照楚歌，作五更转曲，让擅长歌唱的人登高而唱，相和的是笙笛箫鼓。那时候天上一点儿云彩都没有，皓月当空，空气静得可怕，清露薄野，剑戟无声。黄弩师则在西城的敌楼鼓胡琴，歌声悲壮响彻云霄。韩菼在《江阴城守纪》中写：外兵争前窃听，或怒骂、或悲叹，甚有泣下者。

不知城中江阴百姓多年后如何回忆那个月圆之夜。不过绝大多数人已经无法去回忆。江阴几日后被攻破，屠城两日。“满城杀尽，然后封刀。午后，出榜安民。城中所存无几，躲在寺观塔上隐僻处及僧印白等，共计大小五十三人。是役也，守城八十一日，城内死者九万七千余人，城外死者七万五千余人。”

更早前还有刘琨却胡骑。一样的明月，一样的歌啸。

后来想想，在没有霓虹灯的古代明月夜，的确与音乐更相配。所以赤壁赋里如此，张岱在《金山夜戏》里同样如此。只是太安静了神思便会漂游，要么容易怀远要么容易生怀古之心。所以赤壁赋里在那想一世之雄的曹操如今安在，“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 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后面这段大家都会背诵了：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不过我觉得将人生寄予自然，格物是人生的一种。如江阴月圆之夜，以普通之躯奋战八十一天，让侵入者知中原并非无人，这种文化的自觉亦是人生的一种。

另外，不知道《长安十二时辰》谁来拍。《清明上河图密码》又会怎样拍。其实拍这些东西，不用搞政治隐喻，把那最平凡人身上蕴含的最伟大的力量拍出来就行了。

下面是张小敬那段话，我觉得《绣春刀2》里表达出了点儿那种意思。张震这个角色有点儿像张小敬，你要说他对妙玄是男女之情，也可以。但是那种人性善的东西拎出来，好。另外“妙玄”，这个名字也是好的，因为明朝女性真的很爱取带“妙”字的名字呢。

张小敬没有把他搀扶起来，也没有出言讽刺，他摩挲着脚边细犬的顶毛，缓缓仰起头。视线越过姚汝能的肩头，看向远处巍峨雄伟的大雁塔，眼神一时深邃起来。

“汝能啊，你曾在谷雨前后登上过大雁塔顶吗？”姚汝能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那里有一个看塔的小沙弥，你给他半吊钱，就能偷偷攀到塔顶，看尽长安的牡丹。小沙弥攒下的钱从不乱用，总是偷偷地买来河鱼去喂慈恩寺边的小猫。”张小敬慢慢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姚汝能正要开口发问，张小敬又道：“升道坊里有一个专做毕罗饼的回鹘老头，他选的芝麻粒很大，所以饼刚出炉时味道极香。我从前当差，都会一早赶过去守在坊门，一开门就买几个。”他啧了啧嘴，似乎还在回味。“还有普济寺的雕胡饭，初一、十五才能吃到，和尚们偷偷加了荤油，口感可不错。”

“张都尉，你这是……”

“东市的阿罗约是个驯骆驼的好手，他的毕生梦想是在安邑坊置个产业，娶妻生子，彻底扎根在长安。长兴坊里住着一个姓薛的太常乐工，庐陵人，每到晴天无云的半夜，必去天津桥上吹笛子，只为用月光洗涤笛声。我替他遮过好几次犯夜禁的事。还有一个住在崇仁坊的舞姬，叫李十二，雄心勃勃想比肩当年公孙大娘。她练舞跳得脚跟磨烂，不得不用红绸裹住。哦，对了，盂兰盆节放河灯时，满河皆是烛光。如果你沿着龙首渠走，会看到一个瞎眼阿婆沿渠叫卖折好的纸船，说是为她孙女攒副铜簪，可我知道，她的孙女早就病死了。”

说着这些全无联系的人和事，张小敬语气悠长，独眼闪亮：“我在长安当了九年不良帅，每天打交道的，都是这样的百姓，每天听到看到的，都是这样的生活。对达官贵人们来说，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这些事更是习以为常，但对我来说，这才是鲜活的、没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长安城。在他们身边，我才会感觉自己活着。”

她说到这里，语调稍微降低了些：“倘若让突厥人得逞，最先失去性命的，就是这样的人。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人过着习以为常的生活，我会尽己所能。我想要保护的，是这样的长安——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最后补一句，《明月几时有》里的英雄也是这样的人。有人说很多大恶之人，比如那些变态杀人犯，最后大家都说像普通人。但是同样的，很多英雄也是普通之人。他们就是“站直了不趴下”。这就是英雄。

我爱他们。当然包括张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