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开始频繁地梦见裴若宣,有时梦见他在给自己补课,温柔地讲着一道题目。有时梦见他和自己争吵,为着到底要不要读书这样的问题争吵,有时他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她知道是他,她却只是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两无交集。
醒来后的三儿常常头脑昏沉,一时辨别不清这是美梦还是噩梦。
她和裴若宣交集是晚上的补课,三儿认真地听着每一道题目,不再把玩着笔或者抠着指甲,听不懂时便皱着眉头,等他用耐心和认真,解开眉心的锁。日子平常如水,三儿在那个偏僻的村庄,渐渐长高,慢慢长大。
有个晚上,三儿不知摆脱吃坏什么东西了,被肚子的一阵猛痛弄醒,大姐带着弟弟去大姨家还未回家,二姐睡得死死的。三儿独自披上衣服,动作轻悄悄地,起身去院子里的厕所。
回来时,她正要推开自己屋的门,隐隐听见隔壁屋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三儿不自觉停下,缓缓靠近隔壁屋。她隐隐听见父亲猛烈的喘息,如同一场席卷的海啸,急促而有力。母亲的呻吟交织其中,仿佛是一艘海上漂泊的船只,随着浪花的拍打撞击,发出柔弱而缠绵的声音。
三儿呆住了,直觉告诉自己该回到自己小屋,该关上门,该进入梦乡,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她四肢仿佛不受控制般,背靠着墙,缓缓滑下,她双臂抱住膝盖,蹲在了自己房间和母亲房间两扇门中间。
一贯懦弱的父亲带着狠劲,像野兽一般急促地喘息,说话从来靠喊的母亲声音里沾满柔情,如丝线般绵长轻柔。
三儿感觉自己蹲了很久,腿都发麻,又或许,只是蹲了一会,她发麻的是主动缴械投降的神经。三儿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她的脑海里有个声音,喊她停下,喊她往左走,喊她做个十三岁的孩子。可是她还是往右边迈出了一步,把右眼凑到了锁孔前。
糊窗户玻璃的报纸因为年代久远变得破碎,有一缕月光落进来,铺在床上那两条白花花的身体上。那张床变成一片轻飘飘的云,两缕风纠缠不清,缠绕翻转,你我不分。
三儿捂住眼睛,退后一步,像机械人一样,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房间,爬上床,衣服都未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她脑海里的那幕久久挥之不去,如同一场声势浩大的台风,把她世界里的万物撞得东倒西歪。
第二天清晨,三儿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土豆,父亲脸上依然是那种憨厚的笑。她不小心把土豆皮弄到地上,母亲又扯着喉咙喊,一巴掌朝她拍过来。
三儿有些搞不懂,却又不知该如何才能搞懂,甚至她都怀疑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是她做了一个梦。
幸好,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世界上搞不懂的事情太多,并非每一件都要揪出因果。
过了几天,大姐带着弟弟从大姨家回来了,同时到来的还有一个噩耗——大姨就要不行了。
三儿对大姨并未有什么好印象,只知道她有着五个女儿,各个远嫁,三儿见过一个最小的,被她骂得内向至极,和人说话时眼皮低垂,唯唯诺诺地,声音小得跟蚊子一样。大姨一直想要个男孩,无奈天意不成,她就最喜欢三儿弟弟,甚至在弟弟小时,骗着弟弟叫过她“妈妈”。
三儿姐妹几个都叫她“大姨”,她却反复让三儿弟弟叫她“姨妈”。
三儿母亲知道大姨的感受,毕竟生了三个女儿时,周围人的眼光、自己心底的声音也让她一度痛苦万分。于是她便也时常让大姐带着弟弟,过去那边做客。
大姨先是感觉心口痛,大夫瞧不出什么,只说她是积郁过多,又时常大动怒火,劝她为人包容,切莫斤斤计较。可她哪忍得住,火一上来跟大炮似的,半辈子积攒的狠话是弹药,突突突地向最亲近的女儿们进攻。
又过了几年,大姨总是觉得喘不上气来,这时候,她的几个女儿都已经嫁出去了,只有小女儿还在身边,她语言依然带刺,对女儿的一举一动都挑剔万分。
小女儿从小到大都不敢忤逆她,默默受着她那糟糕至极的脾气,可谁知女儿喜欢上了一个年纪相仿男生,两人交往密切,大姨不喜欢那个男孩,嫌他年纪太小,迷信着差五岁的理论。
小女儿便深夜偷偷从阳台上跳出去,想和男生见面,结果没留意到下面的台阶,不小心摔断了腿。
大姨知道后,一口气没上来,就倒下了。
送到医院检查一番,大家才知道,大姨不光是心脏不好,寄居在她脑袋里的瘤子,已经有花生米大了。
三儿跟在母亲后面去看她,闻着消毒水的味道,视线里装着大片大片的白。原本身材高大的大姨,躺在病床上是小小的一团,由于肿瘤对神经的压迫,她几乎失明,睁着眼使劲瞪着,也看不清对面的人影。
和大姨最亲近的弟弟,拽着床上被子的一角,喊着她“姨妈”,她刚接受完一个检查,耗尽了体力,虚弱地回应着,手臂无力地抬起,想抓住弟弟的手,却只是晃了一晃又倒下。
大姨的小女儿来照顾她,名作晚桃。听说满村桃花开时,她家门口的桃树迟迟不开,等她出生时,那棵树却开得正艳。晚桃人长得比花更瘦削,一双大眼睛在巴掌大的脸上显得更大了。
晚桃腿伤未好,姐姐们又各个远嫁,扯出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或孩子抱恙,或请不来假,不愿上前伺候。三儿娘便让大姐来帮忙搭摆手。
三儿本不解姐姐们为何那么狠心,母亲重病,都只是来了就走,蜻蜓点水一般,不肯多尽一点心意,直到三儿看见大姨的蛮横举动。脑瘤夺去了大姨的种种能力,她经常呕吐,秽物弄得满床都是,晚桃拿着干净的帕子,为她细心擦去,她不配合地扭过头,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你们……都是……一个货色。”晚桃听到这句,眼泪当即涌入眼眶。她转过身抹把脸,继续帮母亲擦拭。
回家后,三儿听大姐说,大姨的丈夫在新疆做生意,过年时才回来一次,三儿见过大姨的婆婆一次,那是个精瘦的老人,精神头很好,脸上挂着慈祥的关切,却站在门口,都不上前来。
过了很久,三儿才了解到大姨的悲苦一生——因为没能生出儿子,婆婆对她从来都是冷嘲热讽,丈夫瞧不起她,哪怕一年回来一次,对她也少不了拳打脚踢。
她把悲剧的一生,悉数怪罪在了女儿头上。大女儿结婚时,她冷着张脸,让新郎当众下不了台。二女儿离家时,她门关得震天响,喊着“走了就别回来。”
她自己过着悲惨的人生,也要把子女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
或者说,她在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用最笨的方法,想要女儿承认对自己的亏欠,想要女儿偿还、分担自己经受的痛苦。
她得不到爱,得不到认同,就剥夺走最亲近人的爱,假装所有人都活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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