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世无灯

 此刻,我的手酸痛,如负千金般颤抖。挥笔写字,失去分寸的力气几乎快要把字揉进了纸里。我的腮鼓鼓的,呼吸深沉急促,试图以浑浊的空气更新我体内的不平怨气。我的身体像被人玩弄的癞蛤蟆一样起伏,我原本有条的思绪被人拧成了一团乱麻,被鞭打的屁股发出懦弱的吼声。大脑中麻丝缠绕交织,仿佛有时失去了知觉,有时有思绪却又感觉空白到迷离。周围的一切声音像沉入了水底,嗡嗡的,闷沉嘈杂,又若有若无。又像渐渐远离,穿过了时间深邃的黑暗,留下我莫名发寒。飘飘乎,刺眼的灯光訇然消失,无尽的黑暗将我重重包围。周围的一切都是无情冷淡让我想摧毁的,骤然响起呼啦啦的声音,一切恢复原貌。我的心被仇恨拽到了耳旁,砰砰地骤跳,疑似就将破成碎片,悲壮覆地。也许已有人忘记,前一刻的事情了。

 前一刻的事微小连牛毛都算不上,却已扼杀我全部仁慈,情谊。之前所有的躁动和满足感荡然无存,委屈怨恨自责以及那细若悬丝的尊严让我静下心,提笔疾书。

 那轮烤人的通红的圆得不能再圆的太阳消失在尖尖的那个山头,大地上的光线暗了下来。太阳的余热还在大地上蔓延,蒸着胡乱踱步的影子。走过篮球场,温热的空气从我脚下慢悠悠地升向头顶,抚摸我冰冷的脸颊,让我有点点醉意。

 篮球架下有几个影子,猥琐得熟悉。走进后,证实了我的感觉,打球者正是班上的几个风云人物。他们自命不凡,目中无人,来学校的目的与其他人全然不一样。他们大多数家庭条件优越,家庭后台高筑,在这鱼龙混杂的山区中学里幸福生活着。傲视群雄,所向披靡。老天是有眼的,其中不乏有家境不景的,让人不解的是这两种不同环境中长大的人怎么就厮混在了一起。他们在篮球架下拼命地争抢着,那活泼颈,是有书本的地方见不到的——考试时除外。光线在消散,我望着他,他看见了我。正常的目光突变,一直蔑视和自命不凡和踌躇满志的杂糅目光传来,让我的小心脏使劲扑腾了几下。

 我头也不回地走向教室,其实很想退回去把他当毛巾一样给拧了。在社会主义灿烂的阳光下不是人人平等吗?你有一帮混混儿就不一样了?你凭什么这样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凭什么用那种眼光看人?我好想边拧边问这些话。可是我不敢。风中飘过一句带有我名字的话语,我回过头,那群人在笑,放声地笑。笑声窜上了苍穹,戳痛了我的脊背。看地上自己的影子,模糊不清,有着我从没见过的矮小。我承认,高的人的影子可以比矮的人的影子短。

 教室里充满了汗水的味道,嘈杂的讲话声扰得我心焦。白炽灯这一现代产物正在放射出无尽的光,让我难以直视。教室里是明晃晃的一片,那光线好似不将我的眼睛洞穿不肯罢休。我视神经被射得颤抖,眼内一阵酸涩,从 不知何为志气的泪花在蠢蠢欲动。

 教室吵闹依旧,班主任不来是 不会停止的。前排的学生在做作业,埋着头,拼命地做。我甚至看到了他们大脑飞速运转时神经传递兴奋的淡蓝色电花。中间靠后的大都在讲话,特别是女生,眉飞色舞的,没有讲的也是拿着高科技听着优美的曲子。看那陶醉的表情,我知道,肯定很好听。可我没有听过。我是农村来的。

 整个教室就是一个池塘。满塘的大的小的公的母的青蛙在叫,叫声沸天。教室里的桌子是三个一排的,所以我的同桌有两个同桌。他叫向召德,也是农村来的,我侃称其为阿德。阿德和他另一同桌讲得入迷,激动快乐之情溢于言表。也许是他觉得两个人讲没有意思,想把我也拖入其讲话的队伍中。这一次,我宁死不从。一星期回家两天,每顿不是吃咸菜就是酸菜,在学校读书,每顿不是土豆丝就是土豆片。像煮的吧,汤少了,像炒的吧,汤多了。庆幸的是我是强大的农村人,对于这些食物是能咽下的。不幸的是,这样的日子久了,缺维生素了。我口腔里的细胞因缺乏维生素在拼命地叫喊着,可我也决定不了它们的生死,凭他叫着。有的细胞给我说,他死了,没有死的也在苟延残喘着。其实我是很害怕它们一起死的。最终,我的嘴里达到了舌尖触碰就有阵阵疼痛感,忍着疼痛感去触摸就有牙龈要掉下来的境界。我恨学校,恨农村人吃咸菜。我心情不好,不想说话。前边的人在讲着,右边的人在讲着,左边的过道那边也在讲着。我的背后没有人,只有破烂的衣服紧贴着我有汗水的背,小声地说当我的衣服真可怜。

 班头出奇了,班谈居然被翘了。受大多数不喜欢的语文老师兼地理老师挺胸抬头地急促走进教室,眼神寒气逼人,似刀似剑,吃人不吐骨头。满塘青蛙瞬间止住了鸣叫,似乎都被那刀剑刺死了一般。他把夹在腋下的书扯下来摔在讲台上,君临天下般地俯视环顾教室,凌人气势快要让阿德的腿瑟瑟发抖了。

 今天是星期一,晚上三节晚自习都是属于他的。至于要讲地理还是语文,只有他说了算。他保持着姿态不说话,但台下的人似乎都知道他想说什么话。

 他开讲了。是地理。前排的好学生好青年祖国的花朵社会的未来民族精神的继承者弘扬者抬起了高傲的头颅,长吐了一口气。将桌面上的其他作业捡起来放到书堆上,望着前面。后面的人积极异常,早就把该上的课本铺到了桌面上,面朝课本,时不时眼睛向前瞟。极不自然。我无所谓。我地理好。好得发吐。

 “中国地势自东向西呈三级阶梯状分布,整个亚洲中部高,四周低,河流呈放射状分布……”

 重复了n次的知识重复n+1次了。我不想听,不需要听。我心情不好。

 窗外,天色暗了下来。

 也许是他讲得太多太快,说话时把体内的热量都带了出来,感觉整个教室温度高了许多,闷热异常。时间从我的四周呼啸而过,教室里的空气让我坐立不安。汗水悄悄地探出了头,浸湿了破衣衫,更加让我不宁静。周围的人都在醉生梦死,他们大脑中天马行空,思绪纵横。

 我在这个位置,教室的最后一排。我长得并不高,我也不是风云人物,可我就在这里。寂寞冷清的后排啊,已太久无人问津了。在这个古怪学校的班级里,有人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看我时,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老师还在讲台上喋喋不休,卖弄我早已熟稔于心的知识。前排的高材生在认真听讲,我看着他们的后脑勺,像山一样绵延不绝,此起彼伏,切断了我柔弱的视线。就算前方一马平川,一望无垠又怎么样呢?那黑板上若隐若现的艺术体书法仍会将你眼望穿,让你如丧考妣。

 窗外,很美。黑色的幕布下隐约能够看见远处山的轮廓。山是深暗的黑,天是浅暗的黑,山和天之间树的样子若隐若现。近处的油杉树也是深暗的黑,笔直地站立着,树梢与树梢排列形成黑色的潮状起伏。大地静默,似有神秘的气息飘荡,让我感到揪心的惶恐。这些都淹没在深邃的有层次的黑暗里……

 蓦地,空气柔和了许多,让人焦躁的热退去了几分。我收回了注意力。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看着教室里的一切我之前的心旷神怡全然不见踪影。孤独,绝望,尘埃里的尊严发出声响,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将我包围。我无视了老师的存在,闭上眼仰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看到的只是发出刺眼光线的白炽灯。它也在为我感到悲哀,对我生了恻隐之心,发出平时听不见的声响。我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它的光刺痛我的视神经。几只飞蛾撞来撞去,缠绵萦绕,发出五脏六腑破碎般的声响。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它想死得壮烈,可没有火,只能和白炽灯瞎掺和。我也愿做飞蛾,可哪里是火呢?我深度地忘我地思考着。血液回流回心脏的那一刹那,响起了呼呼隆隆的声音。刺我视神经,让我眩晕的光线一下子消失,不留一丝痕迹。我的小心脏猛地又似微微地跳动了四下又似五下,让我有劳累的感觉。楼下,隔壁教室次第传来咋呼声,有力,大气,雄厚,自然,悦得我听觉神经一阵欢快跳动,与之前余下的累巧妙地交织在一起。教室里也响起了,虽伸手不见五指,但仍能看到人们脸上空前的愉悦。当教室里沸腾声渐渐微小时,一声尖叫划过暗夜的天空,声音在教室里反折,缠绕,如历史深处传来的高嘹亮的曲。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神经又一阵欢快地跳动,我眩晕沉醉。

 是停电了。我从梦幻中苏醒过来。

 “是谁叫的?快站起来!”他在讲台上用带有浓烈川音的普通话说。

 塘里青蛙一阵窃窃私语,小声急促,动乱不安。虽然还是伸手不见五指,但我似乎仍看到他们那交头接耳的样子。妈的,黑黢黢的,站起来你还能看见?我在心里嘀咕。

 “没人站起来是吧?没人承认是吧。”塘里青蛙不语,安静得我听见有人的心在焦躁地跳。

 约摸静默了五秒。“先叫的不管,最后尖叫那一声,哪个男生叫的?绝对是个男生!”他肯定地说。

 约摸静默了十五秒。刺我视神经的光线骤然降临,让我眼部肌肉一阵收缩。在光线勉强支撑片刻,才恢复如初。

 “现在承认还有机会……”他一脸愤怒,嗔目而视。慢慢地走下讲台,站在过道中部,面向后几排,注意力也停留在了后几排。

 “是不是要这样?现在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再不站出来……”他面部表情较之先前的都加剧了。目光环顾教室后,又停留在了后几排。满塘的青蛙似被这放射着凶狠的话给毒死了,死亡般的沉寂再次降临。灯光变得惨白,四周墙壁也白如去壳鸡蛋,玻璃不再透明,里面是另一个和教室一模一样的教室。明晃晃的一物一体又几乎让我眩晕。前排有幺儿向后看,姿态猥琐,凌人盛气与能把人尘埃里的眼神似万箭齐发,朝我铺来。

 我想冲前去,把他们像鹅一样提起来,像拧毛巾一样给拧了。

 沉默深沉,但我知道这沉默只是短暂的。教室里万籁俱寂,万马齐喑,一个二个噤若寒蝉。

 “全部男生,给我出去。”

 不用上课,太好了。我暗自庆幸,不知等待我的暴风雨就此来临。

 教室外果如我想象的那样柔和。空气没有那样凝重嘈杂有些轻快,夹杂着草木的氤氲气味。如水夜色下,风吹树儿沙沙地响,远处灯火阑珊,红红黄黄的天空映射着繁华。之前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很多,心旷神怡赶走了之前教室里的沉重,眩晕。

 走廊上的男生一字排开,背靠着砖砌的栏。班上的大哥还是在和小弟推嚷,说着粗野的笑话。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闹。我心中颇不宁静。我原本就是嫉恶如仇反感那无智商无理智的低级哥们儿义气的。

 他从教室走出来,一眼扫过所有男生面孔。“你们是哪个叫的?”他用粗犷的方言翘首以盼什么似的说。

 有人在笑。有人在挤。有人看着他。有人面无表情。没有人回答他。

 我站在教室正门口,这排男生的头端。

 他无计可施,便沿袭了老师固有的那一套体罚制度。

 二十个俯卧撑过后,我有微微的汗水。头脑中所有不适被刚才那股子猛劲给冲散了。心脏有力狂跳,鼻子里的气呼呼地响。

 喘息了片刻,又有命令下达。“蹲马步,背不要靠墙——”

 我兴致勃勃地蹲着,努力地将动作做得标准。有幺儿又在敷衍,心不在焉,腿折不开,手伸不直,一脸无奈。我想过去搞他两脚。真的。我柔弱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个人影。下巴上抬十五度,小肚子圆弧有三十度的领导摇摆而来。他两手放在背后,像老鹰一样的眼睛骨碌碌地转,视察停电又来电后的民情。

 他过来就问我,“你们干什么了?”“停电了有人叫了一下,没人承认……”他点了点吊着脂肪的下巴,顺势望过去一眼。转身,扬长而去。我闻到了美味佳肴与白酒混合后的味道,我心脏悸动骤跳。高高在上的领导居然和我说话了。我也知道,原子大小的事,现在膨胀成行星了。

 “好了,起来,不蹲了!”他却丝毫没有就此罢休的痕迹,一脸的愤怒。

 多个幺儿长吁短叹,抖动着被牛仔裤裹紧的腿,用有叼过烟头的黄牙的嘴谩骂着。带有怒气的幺儿叫嚣着,抱怨着,躁动不安。

 他们是在干什么?看着他们把一张张纸条拿起,从后面往前传,我一阵哆嗦。

 “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投票!”不安分的幺儿睁大眼睛高呼。听着这有些许安全感与因舒心而产生共鸣的话语,我想起了那边叫《思想品德》的书。那书中出现“人身权利”这一奢侈物——

 班上有人的钱不见了。老师辗转查案,还是未能找出凶手。老师的手段是丰富的,有扎实的体罚项目,有先进的洗脑方式。不知道讲了多少次人要诚信,要诚实,要知错就改才是好孩子。可还是未能打动众学生。遂命全班投票,票数最多者为小偷。

 不学无术的我已经忘记那例中损害了何种权利。但现在这确实是重演了。现实就是这样,有些人嘴上道理说得比谁都透彻,实际行动却往往背道而驰。而这时代衡量一个人,言辞占了大半,实际行动如何只是个象征。这是悲哀的,让我怒发冲冠的。

 他拿着大大小小的有线条和没线条的纸条看了半天,最后踌躇满志地走了出来。像刚刚走过来的那个领导一样。他又看了看手中的一张纸条。

 “向召德,袁顺灵,王建峰,你们三个下去,其他男生进去”。

 后排三怪中枪了。我所有的惶恐,怒发冲冠和胡思乱想瞬间化作了风中的苦笑。无所谓。早已无所谓了。我心如死灰,被这谣言卷起的飓风吹成了稀稀拉拉的烟。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报着仇恨咳嗽,呕吐。教室里我认为还长得好看的那个女生看了我一眼,天真地笑了起来。嘲笑声像虫子一样向我骨头里钻。走在前面的大哥也回眸一不怀好意瞟,寒气逼人,如狼眼深邃,如死命地盯住了猎物,等待一个契机插喉夺取性命一般。我怔住了。全身一阵恐惧地抖动,一种不知味道的难受将我吞没。

 站在办公室外,我仍沉默着。我不想用激动的话语宣泄我心中的不满 。我不想说话。

 空气似乎是突然安静的,每个教室都没有半点声响。整栋大楼灯火明亮,静默死寂。旁边的树林里,有像秋知了一样的虫子在哀鸣,歇一阵叫一阵,撕破黑暗的防线。凌厉的黑暗巨兽将我吞没,我差点感觉不到身体里是否还有一个叫生命的东西存在。

 看着里面受审的建峰。我仍不想说话。我的嘴里还在翻腾。我恨学校。恨农村人吃咸菜。

 方方正正的大办公室,十二盏白炽灯高照,歇斯底里的光线嚣张地向我围拢过来。那里面只有他们两人。透明的似乎不染一丝纤尘的玻璃外是不锈钢管烧的防盗网。方正,间距一致,似威严的牢笼。我们是低级的犯罪分子,也许马上就会关进这一牢笼了。我心肌梗塞。

 建峰出来。他一脸沮丧,两拳紧握。

 看着阿德在里面,一副可怜样,积极地配合着他的问话。唯唯诺诺,全然没有骨气。

 我思考着进去时该怎么说,他会问些什么。建峰在骂着,什么都骂了出来,让我颤抖的声音争先恐后地钻进我的耳朵。我的脑髓被搅成了一股子泥水,随风摇曳而拍击颅壁,发出嗡嗡的像摇瓶子里的水一样的声响。他开始露出了那副混混儿的姿态,两眼放着凌厉的光,拥有刺破一切的丧心病狂。他脸上布满的是不满又似不在乎又似与世人有不可解开的怨仇。我不喜欢这混混特有的表情。我想把他一把给捏了。

 逐一审问后,大家终于一同会于那牢笼中。我现在觉得,老师真聪明。不,是狡猾。不,是老奸巨猾。

 “你们都说没有叫,那这是怎么来的?这绝对不是空穴来风!”他摇着手中的一大叠纸条,拍打自己的手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他脸上是愤怒,急切和若隐若现的疲惫。

 他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鄙视怨恨藐视无所谓淋漓地容纳在了其中。我急了,心中的不平陡增,所有的懦弱被抛在了脑后。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要侮辱我!我脑袋瓜子一热,话就已经出去了。

 “我嘴巴痛,这几天话都不想说……”我忍着那翻腾,用舌尖触了触那溃烂的地方,隐隐间感到疼痛全无。

 他面部表情和目光都突变了。他没有说话,我认定他是不屑回答我,根本就不在意也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就是在放屁。

 我现在是身陷虎口等待着被咀嚼成肉泥,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了。可我大脑中的危机意识似乎已经消耗殆尽,不停地去乱想。全班那么多成绩差的成绩好的都讨厌他不尊敬他,而我一点儿不觉得他有什么令我讨厌令我怨恨令我不尊敬的地方,一如既往地礼貌地把他当老师。为什么要把我说的心底最真最真的真心话当放屁?不是当放屁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我对他所有的敬爱尊重热情情谊就此全部被他自己扼杀了,所有光辉闪亮的那些真挚感情,已颓败黯淡,被他自己无情地抛弃。这是他自找的,我却感到硬生生的疼。

 沉默短暂却又如几世的长久。他的眼神再次刺杀他认为是小儿的我们三人。“到现在了还不承认是不?”他有找不出人的焦急,声音已经近乎哀求了,愁眉苦脸,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可怜。

 为什么这件原本就不算回事的事现在会闹成这样?为什么要往死胡同里钻?如果开始就说“这次算了,下次再叫就查出来重罚”会不会不浪费这些时间,不撕破我心中美好的情感?校长来访后,我是预料到这样的结果的。有些人总会为面子做一些无用无理智的挣扎,一错就错到底。

 “王建峰没有叫,我敢肯定。”他看着我和阿德说。我感到一阵不被人信任和百口莫辩的痛。建峰没有因为他帮忙解脱而感激而喜悦,依旧是一副混混儿表情,侧目而视,不满之感难以消除。

 先前一个人一个人地审问,现在一起审问,他是看我们是否在撒谎,说的话是否前后互相矛盾。仅此而已。真的是老奸巨猾。

 “向召德,你说一下你听到的声音是什么情况……”他有一副静静地等待结局的自信的样子。

 阿德唯唯诺诺,三缄其口,目光中是无限的可怜和委屈,没有丝毫属于混混儿的凌厉和不可一世。“电一停,我就听见左边有声音传来……”

 是真的。

 他嘎吱嘎吱地看着我。我突然觉得他眼睛好大,像个小灯泡似的,还有一闪一闪的冷峻的光芒。

 “袁顺灵,你说是哪个叫的?”他半翻着白眼说。

 我恨这样的眼神。不,是老子恨这样的眼神。我右脚脚尖踮起来蹬了蹬地。“我晓不得——”

 “你不晓得,他不晓得,那是哪个叫的?这是怎么来的?”他把手中的纸条愤怒地拍打着,“噼里咔啦”的声音在空旷的的办公室理直气壮地回响。

 我低着头,看着满地蹂躏后的烟头。

 “为什么不说别人就说你们三个?你和三个人有仇,那三个人说你杀了人,你在法庭上都翻不了供!”这是他说得最有底气的一句话。眼睛瞪得像个地梨。

 我无言以对,一种油然而生的对社会的痛恨让之前那颗想要反驳的心开始麻木地腐烂起来。

 “好啦,既然声音是从左边传来的,你们又都说没有叫,那我就不需要查是是叫的了。”他用不满的白眼瞟了我一眼后说。他以为我们是铁哥们,李代桃僵,几个人一条心与他对着干,不知道我原本就是反感那所谓的哥们义气的。我痛恨那糊涂不理智的哥们儿义气痛恨到骨头里了。被认为是和自己最嫉恨的人物是一路货色,哑巴吃黄莲的感觉在我全身疯狂地拼命地纠缠切割翻腾,我有了将所有人都砍了泄愤的欲望。

 妈的,浪费我一节多课发呆的时间,现在就这样完了?我在心里愤愤地说。

 “来,趴着。反正我不需要查是谁叫的了,你们一人来几下。”他边说边把桌前的大凳子挪开,最后不知从那儿弄来一根发黄的有裂纹有红墨水的饱经沧桑的历史悠久的竹根鞭子,拿着放在背后。

 建峰见了老朋友混混儿脸色加剧,眼球也像一个小灯泡似地突了出来,也带着闪闪的吃人寒光。

 他见我们三人都有迟疑,于是就说:“我不需要查你们谁叫的了,反正是你们三个。即使不是你们叫的那也是你们叫的,为什么不说别人就说你?你可以想象一下你们在班上的地位、形象、人际关系。有这些投票,还是能说明一些问题的,因为这些问题你们就该挨打。来!趴着!”

 三人就这样成了虎,空穴就这样来了风。

 我嘴里的津液像沸水一样腾开,不住地想要吐出来。

 鞭子在空中呼呼地响,打在屁股上啪啪地炸。趴在漆黑的办公桌上,虽然我身体不适,但还能清醒地感觉到,手臂是冷的,屁股是热的。明亮的让我恨之入骨的电灯还在我背后,再也照不到我的眼睛了。鞭子呼啸着触摸我的屁股,肌肉随之收缩,全身一颤。屁股疼痛的潮水向全身蔓延,时而平缓起伏,时而波涛汹涌,尖锐的疼痛浪花将嘴里的慵懒痒痛刺杀殆尽,我也感到一种解脱。那些话在我耳边像鞭子一样张牙舞爪地挥舞。我低着头,埋进胸前那深邃的阴影里。

 虽然一直安分守己,可我已俨然成了一个黑道人物。

 步履沉重,空气渐寒。回到教室坐回自己熟悉的位置,我像一条死蛇一样软软地趴在桌子上。屁股已遗忘了疼痛,或许它已经没有了被鞭打的痕迹,没有丝毫伤痛。我受到只是内伤。

 后排几人相顾无言,一脸风雨后的平静。也许还会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就在前一刻不经意地抬头,我看见了班上大哥不怀好意的一眼。依旧深邃尖锐,预示着灾难的降临。

 我沉默着,呆傻地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我的嘴里依旧在翻腾,我的心也在翻滚,只有大脑轻飘飘的,一片空白。我恨农村人吃咸菜,恨斑驳陆离的学校。

 下课铃哆哆嗦嗦地响起,突然降至,如雷轰顶一般。我依旧静坐沉思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铃声像咒语,轻轻一念,前面的死人都复活了,站了起来。

 “你——妈——”混合着一阵桌椅翻滚之声的大哥的声音传来。地板微微震动。我扭头,阿德在地上。我用舌头狠狠抵着嘴里疼痛的地方。阿德侧翻着,一条腿还搭在翻倒了的板凳上,他挣扎着准备爬起来,又被大哥踢了两脚。大哥的小弟们已把教室后多余的空间站满了,人人都有谁与争锋的表情,他们在给大哥壮大气势。阿德迟钝地爬了起来,身上的尘土与脚印交错,让原本就破旧的衣服狼狈不堪。他茫然地望着那帮混混儿,眼睛中并无怒火,也无凶狠,平静得让我感到一阵战栗。他心中有委屈,有怒火,我看到他的耳朵一点点变红,颈子后的毛孔一个个突出来。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混混儿大哥也不说话,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不说多话,只先动手。他用藐视的鄙视的漠视一切的不可一世的自命不凡的厌弃的讥讽的似有杀父之仇的凶狠眼神看了阿德后,两手插进兜里,弓着背,向前伸着脖子——走了。后面一大群小弟你推我嚷跟了上去。是要去 厕所当神仙。

 我还是看着阿德。我的心脏有力地急促地无可奈何地跳。我只是个懦弱的人。我很自卑,很自责,但我也无所谓。班上的人都和我一样。包括成绩好的。他们面无表情,颈脖似乎都伸得很长,像一只只鸡鸭,被无行的手提着。鲁迅笔下的场景活现。

 上课,沉默很久之后。阿德说:“中国原本就是一个快意恩仇的国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二天不要栽在我手里了……”阿德表情严肃,面带凶狠。

 我有千言万语,却亦如刺在喉。指尖触碰到笔,让我瞬间充满了力量。“我要一步步往上爬,我要把你们一个个踩在脚下,我要当一个强者,我要抽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的脸巴……”

 我心中充满了报仇雪恨后的欢愉。把小本子扔给阿德,却被活泼的建峰抢了。“哟——灵哥要发愤图强了——”建峰鼻子喷着气,肆无忌惮地咧嘴狂笑,露出狰狞的金黄的似卡通人物的牙齿,之前的那副唯唯诺诺的嘴脸全然不见踪影。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嗤之以鼻……

 灯光稀释了记忆,让我觉得这一切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的臂弯里是一片阴影。堆砌在白纸上,露出它邪恶的狰狞的面目。千篇一律的光线能刺透我的眼睛带来缕缕酸涩,可再也无法洞穿胸膛,驱散因它自己而产生的暗影。

 一直以来,我是无视学校的条条款款的,因为我的道德线远比那厚重。我不学无术,我却一直如履薄冰地坚持着,期待有那么一天会有些许改变。不了解我也罢,为何还要受如此待遇?一个强者,只因欺凌弱者显露强干才叫强者吗?这一切的一切昭然若揭又在何时?人与人何时才能真正平等互相信任?我应该在哪个夜晚回来喋血寻仇,又该找谁喋血寻仇?

 一只硕大的飞蛾从黑暗中挣脱而出,他猛烈地死命地撞击着灯管,发出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回响。黑黑的影子像一只耗子在桌子上乱蹿。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光越强影子就越深暗。我现在才明白它不是自取灭亡。

 喀啦啦地一声响,它撞破了灯管,玻璃覆地,光线夭折。这个时代的灯,也随之全灭了。

 从今天开始,不会再有刺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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