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人

我今年十二,年纪不小了。平日只在这矮矮的院里活动。院子并不大,但却还有不少地方我到不了,屋檐下的水缸、院子正中的枣树、东南角码放的砖块、横跨整个院子的晾衣绳,都只能远远看着。年轻的时候总想过去转转,非但这些地方,还有院子外边的世界。但现在觉着,从屋顶洒落下的阳光,也挺暖挺好。墙头上长着草,只不过这寒冬时节早已枯死。哪怕在春夏,我也觉着没什么生气。

平日间,这院内除了我,只还有一个老头,一个老太,老头拄拐,老太驼背,常常一整天没什么话。只不过这几日间热闹起来,每年总有这么几天挺热闹的。老头老太其实年纪并不大,但在这冷清的院子里老得特别快。

有脚步声在离我还远的地方突然停下。年轻时我肯定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但现在已经没了那个兴致。

“不要过去,小心咬着你。”一个女人拽着小孩不让他往我这边来。

我换个方向趴着,心中嘀咕,我可是早就过了咬人的年纪了。

小孩倒不怕,尽管被拽着,还想往这边来。看小孩这么热情,我尽量友好地朝他笑了笑。

小孩只有两三岁,似懂非懂的年纪,胖嘟嘟,白嫩嫩,养得挺好,穿着新衣裳,与老气的院落不搭,回来的男人、女人、小孩与这院子都不搭。

见小孩不依不饶,女人使了力,一把将小孩拽走。

“脏成那样,不能乱摸。”

我不断对自己嘀咕,你早已过了与人置气的年纪,你早已过了与人置气的年纪了。再说了,这大过年的。


男人过来了,扔给我一块骨头。一年我也只有这么几天能吃些好的。只不过,牙齿松动了,也不知咬不咬得动。

我还记得男人小时候,那时候我也还小,小到这小小的院子都可以当作大天地。

老头那时还没那么老,院子还不这么冷清,枣树也绿油油的,墙头还没有草。

只是这小小的院子终究不是一个男人成长的舞台。没有锁链将男孩拴在这里,他在某天离开了,多年以后,他身上却缠绕着比我身上还要厚重多的锁链。

我尝试咬着骨头,牙口不中用了,努力一番,一块肉都没撕下来。

男人走到近前,面目还能依稀看出以往的样子。

他似乎也有些恍然:“你呀,又熬过了一年。”

他看着骨头,又嘀咕道:“煮得稀烂的骨头也咬不动了?”

我看着沾着泥土的骨头,心中也没有多少渴望了,就如同对外边的世界一样。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我知道,又是一年过去了,我在这院里的日子,又多了一年。下一年是不知道有没有了。

我一辈子都活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年轻时也曾想挣脱身上的锁链,出去闯荡,但那锁链太紧,挣断需要极大的代价,我妥协了。

现在,十多年过去了,锁链在风霜雨雪的侵蚀下早就腐朽了,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挣脱。那个当初给我身上缠上锁链的老头,这十多年更老了,力气早不复当年,腿脚也早就不再灵便。只要我挣脱,他多半追不上我。

只是,我也老了,我曾经好奇外边的世界,现在却感到害怕,也早就没了兴致。这里也挺好,院子虽小,天空却挺大挺蓝,春天时飘过杨絮,夏天有麻雀飞来飞去,秋天叶子会来串门,现在这时节,听听风声也还好。

看了多年,多少有些厌了。但这一点点厌烦,并不足以支撑我离开这里。


阳光正好,老头靠着墙,双手笼在袖内,男人靠在一边。

“爸,跟你商量个事?”

“啥事?”老头眯着眼,似睡非睡。

“这村上都快没人了,要不,你跟妈两人收拾收拾,跟我们去住。”

女人恰好端着水经过,听了男人的话,欲言又止。

“别介,住这里挺好,多自在,人又多,都识得,平常还能……”

“哪还多,今年又过世几个,这前前后后,哪还有什么人,年轻的早走了,你俩年纪又大了……”

“不去,你也甭说了,说了也没用,这里住一辈子了,哪能说走就走。”

“再说了,我们这啥也不会,城里车多人多,不适应。”

女人神色一松,端着水走进屋里。

老头脾气犟,这我是知道的,毕竟认识十多年了。说到最后,老头脾气又上头了。

“说不去就不去,你明年不想回的话,就别回了,我跟你妈两人照样过得好。”

“我哪是这意思,爸,你说你……唉。”

老太佝偻着腰出来:“咋吵上了,大过年的,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妈,你劝劝咱爸。”

“儿子,这事你也提了不少次了。你心意咱们领了,我跟你爸真得过得挺好的,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不说了,饭好了,陪你爸喝两杯,好好说话。”

老头拎着板凳直奔屋里去了。

“你呀,就不能好好说话。”

老太脾气好,十多年都这样,不过平日里也会跟老头拌嘴,家务事全靠着她操持。每天早晚她会给我两顿饭,残羹剩饭,没多少油水,但能活命。


入夜,星光漫天,小孩指着天空的星星闹腾了很久,刚刚才睡去。

我觉得好笑,那一天的星我早就看得厌了,就如同这院里的一切。

我当然也曾想离开这厌恶的一切,但锁链缠住了我,等我能够挣脱锁链时,却又特别害怕离开。院里的一切、头顶的星空我依然讨厌,却也已习惯。习惯会成讨厌,讨厌也能成习惯。

窗口透出点点温和的光,男人与女人的小声嘀咕传了出来。

“你真打算接走咱爸妈?”

“这不还没定嘛,只说着。”

“我说你这脑袋,犯什么浑。”

男人似乎翻了个身,不乐意嘀咕道:“你懂个什么?”

“我怎就不懂?我问你,咱儿子要不要上学?就算只是幼儿园,要不要上好的。那学费多少?咱又赚多少?你没个数?你要接爸妈一起过,我也想,老两口留这我也不放心,又不是只有你有孝心,可你问问你自己,养得起嘛你。”

一片长时间沉默,男人又翻了个身。

“放着再说吧。”


院子里来了个串门的胖男人,浑身金闪闪,我本就有些眼花,这一来更不敢看那胖男人。

“新年好啊,恭喜发财,贾哥,叔、婶子,嫂子,大外甥。”胖男人掏出个红包,塞进小孩口袋。

男人一番争夺:“别别,哪能让你破费,孩子大了,大了。”

女人也在边上帮衬:“是呀,孩子大了,大了。”

胖男人一摆手:“过年,图个喜庆,哥、嫂子是瞧不起我咋地。”

一番争夺,红包终究被胖男人收了回去。

胖男人坐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道:“贾哥今年咋样?发大财了吧。”

“哪能跟上老弟你,你才是发大财的样,我跟你嫂子只赚点血汗钱。”

胖男人摆手。“哪里哪里,今年忒倒霉,被人黑了一笔,等翻过年,我要让那小子好看。”胖男人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不过好歹也赚了百十来万吧。换了辆新车,没了。钱不经用呦。”胖男人摇头。

男人神色略有些尴尬:“老弟是赚大钱的人,我们比不上,比不上呦。”

我看着胖男人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觉得没多大意思。

胖男人突然朝我这边看过来,稀疏的眉毛一挑:“哟,这狗可真够老实的,不叫唤。”

男人应和道:“老弟你那是熟人,哪能叫唤呢。”

我白了胖男人一眼,也懒得计较了,搁年轻时,肯定得怼一怼。

“贾哥,这大过年的,搁家闷着多不好,要不去来几把,前头局都拾掇好了,就等人去了。指不定一天就跟上一年赚的。”

男人忙推脱道:“我这几个钱,不够几轮的,去了白丢人,白丢人。”

胖男人劝了几次,劝不动男人,只得道:“成,那我就去试试手气。赚了给大外甥包大红包。得咧,别送了。”一阵轰鸣声从院外渐渐远去。

“啧啧,你看看人家。”

男人没好气:“那赚的都是昧心钱。”

“昧心钱不是钱啊。”

“你懂个屁。”

“你才懂个屁。”


早上起了雾,墙头枯黄的草叶上落了霜,枣树稀疏的枝干映衬着几道凄惨的影。清早院子里就忙活起来。老太佝偻着腰不断朝男人的行李里装着东西,老头拄着拐杖站在一边,不时搭把手,男人前前后后将收拾好的行李拎出去,女人抱着小孩在院外等着。

男人拎着最后一包行李走出去。“成,就这样,爸妈,你俩别送了,我们走了,搁家里要注意身体,别省着。”

老头老太到底还是跟了出去。声音逐渐模糊,早上沉重的雾气似乎也黏住了声音。雾气缓缓流动着,似乎这便是时间的流逝。就是这种东西,让院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院子又恢复了沉寂,温煦的阳光驱散了雾霭,笼罩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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