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纪事1

明天是七月初二!


此刻,坐在回家的车上。我能清晰地记得高考后我招呼都没打就跑上了广州,等我回来看到活着的祖母已经是被穿上寿衣抬到祖屋的大厅了,那时她只剩下一口气的意识,说不了话。

祖屋的墙壁长满了青苔,昏暗的大厅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一边放着一付棺材,而祖母躺在大厅中间的席子上,深蓝色的寿衣整整齐齐。我和弟弟走到跟前齐齐跪了下来,父亲说:“文昌、文建回来了,他考上大学,九月份要去广州读书了。。。”。祖母抓着我的手抓住二弟的手,嘴巴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她眼睛不停转着,我想一定是看到我们一定很高兴,孙儿都这么大了。我们握住祖母的手,忍住眼泪一声一声叫:“阿嬷,阿嬷,阿嬷… …”。

看完祖母之后,回到祖父住的屋子想去安慰祖父。一进门是就看到他缩着身子开着电视在看报纸,有点呆滞,突然失去一个人总会不习惯的吧。不过让我放心的是,他反过来安慰我们:“勿哭,岁数到了。”而那时的我想着以后这房子只有祖父,想着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祖母,开始泪流满面。祖父说:“血在管子里流了八十多年,吃力了,血也要歇一歇了。”没想到祖父居然说出这样精妙的话来。父亲和小叔在外面商量着什么,他们兄弟俩面色沉重。倒是祖父的脸色平静,他问我最近跑哪里去了?怎么不回家?我理所当然用去广州打工来搪塞,总不能告诉祖父,我是偷偷跑去的。

守夜那天,祖母就去世了。

葬礼安排在第二天,然后就开始见到很多或近或远收到讣告的亲戚世交前来吊唁,有祖父的家族,祖母外家那边的亲戚。要不是帮写追悼词,我还真不清楚祖母的家到底在哪儿。

历史已经过去无法考证,我听到的只是零散的故事。故事大概是这样:祖母是京陇人,姓胡,祖母的父亲是个地主,娶了多任太太,但都相继去世。祖母不知道是第几任太太的第几个孩子。祖母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这是我见过的,应该要叫舅老爷了吧。祖母的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舅老爷给人当了养子,这是后话。

祖父的兄弟姐妹的子女也都分别派了代表过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不认识的亲戚。有潮州三叔公的儿子,对了,三叔公见过一次,大概是十几年前了吧,印象里,傍晚他总站在楼顶纳凉,头发梳理得油光,一个活主席头,人家总叫他刘主席。不过这个主席是管粮食的。

堂叔们过来,祖父看到他们哈哈哈地笑。在我的记忆中,祖父永远都是这样笑着,没有烦恼,不懂得忧伤。不过祖父的脾气很大,前段日子钱被偷了,他怀疑是邻居一个有过牢狱记录游手好闲的不良中年,跑到人家门口破口大骂,被父亲拉了回去,给父亲训了一顿。

村书记买卖土地,霸占农田、果园、池塘,危害一方,也只有祖父对他呲之以鼻。

记起有一次带他去前詹姑妈家,我和祖父坐在三轮车上,祖父看着渐渐往后退的街景,很稀奇的样子,说:“奴,那边亭子间的人在做戏嘛,大白天的做戏,他们不要做事情吗?”

 我说:“做戏就是他们要做的事,他们是退休工人,他们拿着工资,除了出来做戏,他们什么都不要做了。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只要保管好自己的存折,每个月去银行打一此卡,看看工资到帐没有,他们多么福气啊。”我这么说时,看到祖父的脸上有了不屑,很意外,祖父素来不随便鄙薄他人,这一次,大约连他也看不过去了。我想他要破口大骂村里无良的贪官们,抨击这个社会的不公,作为一个纯粹的农民,可以抱怨之处不胜枚举。谁知,祖父淡淡地说:“还是在田里地里好,有地气,每日有事做,我就喜欢有事做。”

祖父七十五岁之前,家里的大米和菜都是自己种的。有一次我回家,祖母性急慌忙地对我说:“奴,去溪边看看,他又去浇菜了。”我小跑着去溪边,那里是祖母开荒的田地,低处种水稻高处种菜,菜园边沿是一条小溪,见不到祖父,我开始喊。听见了回答,却不见人影,跑近一看,看到祖父站在泥水里摸鱼,腰间绑红色的腰带,别着镰刀,看到我,哈哈地笑,奴,你回来了。

我没有说话,就那样呆呆地看着,那一年祖父已经七十五岁了,我看着祖父乐呵呵的样子,真是说不出的悲凉,又夹杂了欣慰。三四岁的时候,就是跟在祖父后面屁颠屁颠到菜园的,那时候分辨不了莲藕和芋,因为它们的叶子是一样的,区别只是一个长在地上一个长在水里。

祖父挥挥手,说:“奴,边上的菜可以吃了,拔一点回家。”经过二姑妈的果园的时候,顺便摘了一点潘石榴。我和祖父挑着水桶往家走,祖母看到我们,又喜又悲的样子:“日头那么大,中暑了怎么办?”她嗔怪祖父不珍惜自己。祖父哈哈地笑着,说,去打点酒给我喝喝。祖母眨了眨眼睛,说:“你都不肯买那双鞋子给我。继而拿了瓶子出去。”祖父开始洗手,祖父的手就像松树一样粗糙,干裂,搓起来像两片树皮在摩擦,发出“索索”的声音。准备定当后,祖父坐在桌子前,等着祖母买酒回来。那是午后时光,夏天的风带着植物的香,飘进祖父简陋的家。我家的大白狗狗率先跑进屋来,随后我看见祖母拎着一个装满酒的瓶子,又捏了一个纸包,她把瓶子在桌子上一放,说:“分两顿喝。”又把纸包拆开来,是盐花生,淡红色的花生衣,我忍不住拿了一粒吃。

我们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祖父说,明年南瓜架要重新搭一个,他跟别人要了新种子,南瓜个头要大很多,这个架子怕撑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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