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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推开门，午后的阳光洒满了整个房间，穿过走廊，院子外，轻轻摇晃的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老人家睡得安详。
我蹑手蹑脚地取下电视柜上的花瓶，带来的向日葵和这里的一切都应和。
“来了？”熟悉的声音像是这繁杂生活里的一锭安慰剂。
“吵醒您了？”我一边剪花一边朝老人家看去。
“不忙活了，过来晒晒太阳。”只见她抬了抬手。
老人家关店的那一天嘱咐我到店里一趟，给了我张纸，纸上是这里的地址，说是想吃她做的饭了就过来找她，于是这里成了我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家。
她是韩国人，四十多年前就来这里做生意了，她告诉我那个时候西安这一带有很多韩国人来着，只是走着走着就不多了。
认识她的那一年我刚毕业，她的店就开在我实习的地方附近。店面是她跟一家便利店老板合租的，中间用拉闸门隔开，一边是卖东西的，一边是吃东西的。她说，这是她的经商之道。
店里的东西都是她从家乡一点一点背过来的，说是想让过来谋生的人能吃着地道的家乡菜，希望他们在这个陌生的国家也能找到家的感觉。
只是，她没想到会遇见我这么个丫头，每回伤心了难过了就往她店里跑，用她的话来说，“哪有人是一边哭一边嗦面的！”
一开始她以为我也是个韩国人，估摸着是哪个远行打工的小姑娘想家了，但一上来搭话才知道，错了。
“睡得好吗？”
“嗯，您呢？”
老人家睁开眼睛，头轻微地往我这边转，笑着说道，“还用‘您’呢，这么多年了，你这丫头哪儿都好，就是脾气倔。”
我低头笑了笑，“姨，我带您回去看看。”
老人家摆了摆手，“回哪去，人老了就想在熟悉的地方呆着。”
“不想吗？”
“想……但，丫头，再回去，也没有属于我的地方咯。”
“怎么会呢？”
老人家看了看我手上的向日葵，笑着闭上眼睛，那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02
小孩走到桌旁用手指头抠了抠桌角，过了一会，怯怯地问道，“괜찮습니까?（您怎么了）？”
我低着头，嘴里还含着面，一边擦眼泪一边摇头。
小孩见状，拔腿就往厨房里跑，“엄아,밖에 ，누나 울고 있어요.（妈妈，外面，姐姐哭了。）”
“울고 있다고?（哭了？）”方姨跑了出来，连忙用围裙擦了擦手，抽了几张纸递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不，不好吃吗？”
“阿姨给换，好不好？”方姨说着就伸手准备去拿我的碗筷。
“我听不懂。”我抽噎着说道。
“啊？”
“我听不懂……”我指着那小孩，指头还抖动着。
“没事，没事，阿姨会说中文，会说，会说。”方姨把纸塞到我手上，笑着说道，“阿姨给换一碗热的去好不好？”
我摇了摇头，低下头去，用筷子夹了又夹碗里的面条，“对不起。”
“怎么又说对不起了呢，”方姨看了看墙上的钟，21:48，拉了一把椅子，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刚下班？”
“嗯。”
“这是晚饭？”阿姨双手放在桌上，把头伸了过来，盯着我的脸看，眼里闪着光。
“嗯。”
“你等等阿姨哈。”
过了一会，方姨拿了两碗面放在桌上，又拿了几个小菜，“一起吃？”
我抬头看她，干净利落的短发，精致的妆容，灰色的小衫，袖口被掳到了半臂上，湛蓝色的围裙上有少许的污渍但不明显，“好。”
这是我第一次见方姨。
听到我说好后，方姨露出来了笑容，招呼那小孩道，“준호야,밥먹자,누나랑 같이 먹어!(俊浩，吃饭啦，我们和姐姐一起吃。）”
03
后来，我实习结束后到了另一个区工作，但还是会时不时地过来店里吃饭。
久而久之，那小孩成了我的小尾巴，无论我做什么他都追着我的后面跑，他教我学了些韩语，我教他学了些汉语。方姨说，她省下了好大一笔钱。
小孩告诉我，早上一起床他就一个人刷牙洗脸，收拾好衣服后就出门，穿过小巷，拐出大家赶早市的广场，沿着路边一直走，很快就可以到店里吃上妈妈热腾腾的早餐。
我说，你小子可真好，还能吃到妈妈的早餐。
“姐姐呢，姐姐的妈妈不给姐姐做早餐吗？”小孩蹲坐在我的旁边，一脸疑惑。
我伸手想去摸小孩的头，却被他躲过了过去，“嗯……姐姐的妈妈去渡彩虹桥了。”
“是吗？那说不定姐姐的妈妈能碰见我爸爸，我爸爸也去了。”小孩比划着彩虹的样子给我看，“下雨了，姐姐和我一起去看彩虹桥？”
“好。”
……
几年后，小孩被送回了韩国，回到了他爸爸身边，庆幸的是小孩的爸爸并没有机会跟我妈碰面，我们也没一起去看过彩虹桥。
只是，小孩回国的那天，我在后厨的垃圾箱旁找到了方姨，她哭得一塌糊涂。
我拿了一盒纸巾一声不吭地坐在她的旁边陪着流泪。方姨看到我一手拿抽纸帮她擦眼泪，另一只手抹着自己脸上的鼻涕时，愣是给逗得又哭又笑。
“你这丫头！”方姨说着就伸手过来给我擦眼泪，“怎么这么像呢？就连安慰人的方式都一个样。”
04
“以前，她总嫌弃自己的下颚线不够好看，说眼睛也不好看，没有大双眼皮，还说鼻子没有她同学高。”方姨摸着我的脸说道。
“但那丫头长得白净，跟你一样，”方姨笑着说道，“虽然她总嚷着说自己长得不够好看，但她读书的时候班里的男生都追到家里来了，我啊，都知道。”
“她？”
“嗯嗯，她！阿姨的女儿。”方姨拉着我的胳膊站了起来，往店面走去。
“她在韩国读书吗？”
方姨背过手去解下围裙，她并没有回我的话，用围裙擦了擦手挂到墙上，走到门口，翻过牌子，拉下门闸。
我跑到门闸旁的那张桌子下，想帮忙把地上客人留下的垃圾给清理掉，却被方姨拦了下来，“阿姨来弄，你帮阿姨去冰箱里取瓶烧酒来。”
“阿姨？”
方姨笑着看我，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让我放心，“阿姨不多喝，就一杯，你看着阿姨。”
……
“她在的话，应该跟你一样，也该开始工作了。”方姨用保鲜袋裹着手从泡菜箱里取了一颗出来，让我拿了个碟子和剪刀，剪了些泡菜叶下来，“你喜欢尾巴吧。”
“阿姨，不能多喝，你心脏不好。”
“她就是心脏不好走的。”
“阿姨……”
“她走的那天一个人躺在医院里，”方姨手里抓着酒杯，布满血丝的眼眶里载满了泪水，下一秒就进了酒里，入了肚，“我让她那……坏？坏爹在医院里多呆一会，我把事办完十五分钟就到，就十五分钟……我应该守着她的！”
……
05
“我妈走的前天晚上，我跟她吵了一架。”我伸手去拿方姨手中的酒杯，却被方姨用左手打了回来。
方姨看着我，努着嘴，“不可以，今天你得看着姨。”说完就指了指桌上放着的钱包，“不是‘对不起’，应该是‘我爱你’，她应该更想听到这三个字。”
钱包里，夹子里，照片里，女孩穿着粉色的小裙子双手紧紧地环着一个女人的脖子，女人蹲在地上一手拿着气球，一手抱着正在闹脾气的女孩看着镜头笑得灿烂。
“对不起。2000.4.23”
那天，我妈出殡。
……
“丫头，你还记得俊浩过生日的那天你说了什么吗？”方姨把桌上的汤挪到我面前，看着我抬了抬下巴，“你说，你希望俊浩可以不留遗憾地长大。”
“俊浩他，不是我的孩子。”方姨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泡菜放进嘴里，嘴角带着笑意，笑眼里溢出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向心脏的位置，那里也一定很疼吧。
方姨用指头擦了擦鼻头接着说道，“是我丈夫跟外面的女人生的。女儿去世后，他就把俊浩抱了回来。俊浩准备上学的那年，我一个人把俊浩带到了这里，我俩就一直到现在。”
她像是在讲着别人的故事，她说她的眼泪是因为心疼故事里的女人。我看着她，被这一连串的故事吓住了，瞪大的眼睛满是这故事里的女人。
方姨看着我惊呀的样子，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轻轻地把我抱进怀里，“丫头，我让俊浩回去了，你是不是也该走出来了？”
06
“呐，尾巴在这里。”方姨夹了一块泡菜放在我的汤匙上，“多吃点，你看你脸又瘦了一圈。”
“姨，我就是回来打包小菜的。”我把一汤匙的饭都塞进了嘴里，含着饭说道，“我啊，准备把您冰箱里的东西都洗劫回去！”
“好，都搬回去。”方姨指着冰箱，笑着说道，“都孩他妈了，可不能只顾着自己吃。”
……
“姨，我昨天去见我妈了。”
老人家停下了筷子，看着柜子上的台历，“昨天4月18了？你是该去见她了。”
“您怎么记得？”
“傻丫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方姨，您心细，什么都记着。”我埋头，勺子不断地搅动着碗里的汤，“我是不是去得太晚了？”
“不晚，做得好，丫头，잘한다(你很棒）！”方姨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人啊，遗憾着遗憾着就会变成一种执念。那个时候，你解开了方姨的执念，自己却还是困在里面这么多年，辛苦了，丫头。”
“方姨……”我放下手中的勺子，抱着方姨握着我的手，把这么多年来的愧疚都融进了泪水里，随着放肆的哭声，心里的那块石头也被掏出了喉咙，碎在了一声声的“对不起”里。
……
晚饭后，我坐在摇椅旁，给老人家斟着茶，“孩子知道我要来，今天硬是不肯上学，给他爸拖着去的。”
“下次放假了，可得把他带过来住上几天。”
“好，拗不过您俩。”我把夹子里的照片取了下来，递给老人家。
“孩子改的？”
“嗯。”我笑着点头。
“改得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