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玉京迈着步子,走进那粉饰着红墙绿瓦的楼宇时,想起了初入长安的场景。
才高八斗,加之叔父在朝为官,年纪轻轻便被举荐入京也实属无奇。只是自小长在乡野小城的聂玉京,虚长了二十余年却未见过长安的恢弘与繁盛。
他跟着叔父的车马入京,时值傍晚,夜色方侵入天边,夕照光幕朦胧却极美。他从京城正中穿过,眼见着红灯一盏盏点亮。
宽阔街道边的酒肆青楼,倚窗而望的姑娘,明眉皓齿,粉黛合宜,送尽秋波,带着恍如天成的美貌。直到夜色深沉,他才摸着跳动的心肺,深深觉察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是比及第登高更令人震撼的时候。
初次拜访青楼也是经叔父大人的随从领了去的。
依照父母媒妁之命娶妻生子后,聂玉京还未及想过纳妾之事,却即将被领去那是非之地,他自然带了些许抵抗。叔父的随从倒是不屑:“你从前见的花柳之地,不过是乡野村落,开在破窑中的肉铺罢了,铺上裸女横陈,若看中哪个,便往陶罐投七文钱,领着去行个方便即可。可今日我带你去了,你便知道长安的青楼当如何。”
他自然已从前些时日遍街的“长安花”中窥得了些情态,也就半推半就地去了。
此去果然是一番震撼。
通衢大街旁的一小巷内,赫然是一排排清雅却宏伟的精致屋瓴。选址极佳,可谓闹中取静。门前杨柳依依,未进门便感到服帖柔软的依人之意。踏进门后,更是流水潺潺,厅堂宽阔、庭院静美,前后种植花卉,左右林立怪石,池中泛着游鱼,轩内帘幕轻垂。至此,聂玉京只觉赶路进京几月的舟车劳顿转瞬消散。
他被领进一处室内,竟不见万紫千红的帷帐,亦无横冲直撞的异香,只有书墨幽清的静味。琴棋书画布置工整,酒盅茶杯也皆为上品,排列整齐。刚落座不久便有侍女献茶,端来点心瓜果。
聂玉京品茗不语,耐下性子,独坐良久,才听得内帷传来清幽的琴声。
新裂执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一曲终了,屏风中走出一女。
朱唇墨眉,腰间帛带盈盈,骨相皮相皆佳。神情却如冰雪不可攀附。
就是名妓谢华琼了。
聂玉京已经不必详记路线,便来到谢华琼处。
她色艺双全,却不轻易待客。而聂玉京也是满腹才情,仕途无限。如此名仕才女,自然绝配且相惜。
“聂郎怕是不记得来这儿的路了。”谢华琼轻声言语。
也只有谢华琼有本事讥讽他。自从他官位渐高,发妻也少了几分从前村野时的泼辣。他知道她怕自己已配不上聂夫人的地位,一朝被抛弃,便再无颜返乡。聂玉京知道发妻在想什么,却每每开不了口出言安慰。女人惶然无助自是令人怜惜,但若惶然的事太详具,便不值得把话说破了去温言软语。清晰果断,了无生趣。
但如谢华琼,从不急迫,从不忧思,即使念他来,也是婉转的,清冷的。他更愿意在朝中繁杂事务之余,与这种不黏腻,也不详具的情怀绕绕圈子。
“终归是妻不如妓。”想到这儿,聂玉京轻叹。
谢华琼本欲抚琴,却因聂玉京一句叹息而放下素手。
“聂郎可有纳妾?”
“……自来京城一年有余,已有两房妾室。”
聂华琼低头浅笑:“那既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才是。”
“华琼……”聂玉京不愿在她面前造次。
“聂郎知道此话为何这么说?”
聂玉京略思:“我只知她——正妻,有些许变化。从前我们二人既谈不上琴瑟和鸣,却也相敬如宾,如今她倒多了主母气,教习子女,管理妾室,责罚侍婢……既是如此,我自然已无法同她亲近。”
谢华琼点头:“妻如此,而妾室则将聂郎作实实在在的主子,战战兢兢克己复礼,生怕言语不和之下被赶出府中,甚至被剜目断手,命丧黄泉,自然得收着性子。妾之奴性,又怎可被当做知己深谈?”
“华琼是才情女子,”聂玉京叹道:“所谓妾不如妓,也是此理。与你对谈诗词,共赴歌乐,品茶论画。旁人皆道名仕才女,这地位是等的,自然有许多话可说。”
“聂郎说笑了。华琼只是风尘女子,懂得再多诗艺音律,断不能与聂郎的身份对等匹敌。”
“名妓与浪子,如何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平等?且看今日我还风光,如若一朝失意,官位削减,能陪我的女子只还是你这位名妓。妻也好,妾也好,富贵也好,贫苦也好,都不值一提。”
“并非如此。”谢华琼昂着头颅:“果真要说平等,也仅仅是因为咱们俩都是买卖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也不欠谁了。无论每日多么自在清闲,究竟,我是身陷囹圄,受制人下,如若没有钱财,纵使满心欢喜,也无法与聂郎再相见。”
聂玉京压住心里的半分失落与懊恼,细细想来,却知道谢华琼的话全是对的。
“聂郎虽然欢喜同我在一处,但只因华琼见多了文人雅士,更见多了男子。其实妻与妾,终身只亲近聂郎一人,自然是对男子的思索不甚了解。她们并非全无可爱之处,只因际遇不同。
“而妾不如偷,自然是男子不可舍断的欲念。我既为娼,自然是要卖身的。终归可以名正言顺地得到。但若偷人,不符伦常,则更有趣些。聂郎就没想过私会哪位名仕的妻妾?听莺歌婉转那‘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岂非有趣。”
聂玉京有些招架不住:“华琼,诗是好诗,只是,话不能再说了……”
谢华琼自知多言。
琴声响起。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聂玉京感觉有些头疼,他知道,妻,他想留便留,想休便休,妾,他可以疼爱,可以杀伐,可以再纳入府中,可以赶出去。妓,只要有钱,也可以时时见面,甚至是偷,以他身居高位,年少得志,也只是一张床的事。
对于这开得热烈的“长安花”,已没有什么,是他不能拥有的。只是,却唯独少了什么。
少了些可以媲美忠义的情意。
这天地间的一片温情脉脉,父子叔侄爱,兄弟情,朋友义,被反复提及和铭记,连君臣之间,也非全然公事公办,必有情义和忠心存乎其间,而男子与女子,却存有遥远的跋涉。不容许有任何的情感,可以娶妻,可以纳妾,可以招妓,却都只能止乎礼。
偌大长安,终归是薄幸处。
夜深了,听完谢华琼的明月曲,聂玉京便要告辞。
他踏入府中,临近房门,听得有男人在房中柔声唤发妻的名字,听得发妻娇媚而凄清的声音,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折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