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枪枪
印象里,正月初四总是有许多人聚在我爹的杂货店喝茶聊天。我总是离家不太远的,所以总能听见大人们口若悬河地说着黄段子。我从听不懂到慢慢听懂用了很长时间。
那时候的春节总是阴雨蒙蒙,新贴的春联和满地的鞭炮纸像血一样撒满了村庄。天空中日夜盘踞着一头黑色巨兽,时不时把云层挤出水来。人们敲锣打鼓放鞭炮试图把它驱走,但都是徒劳。
每年的这一天,有个奇怪的老汉总会出现在店里。不早不晚,就在初四的黄段子之后。他身材矮小,动作敏捷,说话的声音像个孩子。人们管他叫巫师。
他每年都穿同样的衣服,手里举着一棵巨大的山茶树,上面挂满了红包和铃铛。人们远远听到铃声便知道,他来了。
巫师走进拥挤的小店,花枝招展的大树把四周压得更加灰暗。他轻摇几声铃铛,童稚的嗓子眼里飞奔出一长串精灵般的吉祥话。这些独创的说词让人难以复述,像咒语一般死死抓住每位看客的心。娇艳的山茶花随着他的身姿左右跳动,柔软动人的祝福像少女爱抚着男人们的耳垂。烟雾弥漫的小店里慢慢形成了一个幻境,男人们变成了高官,财主,明星或猛男。正在满堂贴金的共和楼中赏小曲儿,逗虫鱼。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红包递了出来。巫师从不多要,见好就收,扛起山茶树哗啦啦地走出门去。
男人们过了许久终于清醒过来,明里大骂自己上了愚蠢的当,心里却久久不能平复。这种情绪作用下,小店里烟雾更浓,说话声音更大,黄段子也更下流。
我冲出门外,望着巫师走进下一家店,练起同样的口活,把一个老汉逗得泪水横飞,又把一个胖女人逗得满脸臊红。围观的人们十分兴奋。在那个幻境里,老汉娶了胖女人,每晚与她交媾到天亮。巫师用咒语把淫荡的场面塞满了每个人的耳朵。村妇们像男人一样咧开焦黄的牙齿哈哈大笑,男人们脸上泛着暗红,像野兽般凶猛地喝着酒。蒜香的花生壳就着隔夜的口臭与烈酒的气息混杂在一起,让人头昏脑胀。最后迷迷糊糊地拿出红包,巫师又一次满载而归。他扛着大树从屋里出来,脸上得意至极。他匆匆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我,用童稚的声音自言自语:“有小鬼呢...小鬼可听不得...听不得哟... 长大了才能听...听了才能中状元.... ”
三年前的正月初四,正是外婆的葬礼,我又一次见到巫师和他的山茶树。他仿佛是从二十年前穿梭过来,穿着我记忆中的衣服,长着我记忆中的样貌,手里的山茶树依旧娇艳挺拔,花枝招展地压住惨白的灵堂。
他又一次摇晃起铃铛,对众人施放咒语。意外的是,人们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过了几分钟,我知道这把戏大概起不了作用了。巫师不会变老,但所有人都己经老去。老到了“认命”的年纪。不再相信自己有机会当高官,也不再有机会成为财主。再下流的黄段子也难以撩拨起性欲了。但巫师没有放弃,他扛着大树枝像只喜鹊般叽叽喳喳,奔来跳去。
终于,人群中有人受不了这恬噪,塞了红包让他闭嘴。为了这来之不易的收获,他又卖力地谢起场来。童稚的声音像马蜂一样在灵堂中飞来飞去,弄得人心烦意乱。人们自顾自地聊天做事,不再被这咒语打乱节奏。最后他终于扛起大树退了出来,头上闪着星星点点的汗珠。
时隔二十年,我又在门口碰见了他。巫师愣了一下神,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有缘啊,状元郎。”说罢抖了两下铃铛补充道“升官发财啊。”我礼貌地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泥泞的村道上布满了血红的鞭炮,空中的巨兽翻了个身,又挤出一阵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