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聿 2017.1.23
节译自英国哲学家马克•罗兰兹著《跑步哲思录》2013年版第六章
时间之潮
“线”这个概念,往往决定性地(以某种方式)造就了我们思考时间的方式。我们说“光阴似箭”,我们把时间想象为一条河流——甚至把时间想象为一个人和他的狗,沿着从过去通向未知未来的大堤跑步。我们用一些表示空间的隐喻去想象时间,这似乎表明我们根本没有真正地理解时间。另一方面,物理学家们告诉我们,时间是熵的一种表现形式:时间的方向与熵增多的方向一致。我不能确定物理学家对时间的理解是否比我们其他人更清楚。但即使如此,与物理学提供的描述相关的隐喻也大为不同。熵就是无序,因此时间就是从有序到无序的转变。有了这个认识,我们便可以把时间看作一系列波浪,看作汹涌的浪潮,涨起来,退下去,又涨起来,再退下去,反反复复。每一次退潮所剩的潮水,都比前一次退潮时少。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时,葡萄藤还是葱翠的新枝,藤上的葡萄压弯了它们。但时间的浪潮起了作用,而这就是所剩的东西。用不了多久,这些葡萄园所剩的东西便会返回大海。
摧毁我们的不是时间之箭,而是时间之潮。我们终将全都返回大海。
衰老与死亡
哲学家们十分重视我们生命中的衰老和死亡,对它们的议论却很少,鉴于哲学家在我们生活里的中心性,这很出乎意料。他们的有关言论往往几乎无法置信。例如,对死亡这个主题,许多著名哲学家的言论都惊人地乐观。伊壁鸠鲁(Epicurus)指出:死亡伤害不了我们,因为我们活着时,死亡尚未发生——因此也尚未伤害我们——而死亡发生时,我们已不再会受到伤害了。晚近得多的伯纳德•威廉姆斯指出:我们对不朽(immortality)的估计过高了,因为这最终会使我们失去自己的绝对欲望——那些作为我们生存理由的欲望——其结果就是永恒的厌倦(eternal ennui)。
哲学家们(叔本华除外)满足于对死亡作些颇难置信的议论,而对衰老这个主题则几乎未置一词。就他们那些议论而言,其成果也同样难以置信。例如,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嘲弄地描写了一个老头克法洛斯(Cephalus)。克法洛斯认为:年老体衰是好事,因为你已不再受制于“青春的种种欲望”的暴政。但他们并未谈到:在哲学家关于人生中什么最重要的沉思中,衰老这个问题自行显示得最为清楚。这些议论似乎都大大偏离了主题,几乎就像衰老并不是人生的一个不可避免的特征。享乐主义者告诉我们要快乐。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快乐。但我的人生却每况愈下,越来越糟,最后死掉。我难道不该至少有机会说一句“人生其实毫无快乐可言”吗?人生的全部意义若是获得快乐,我的历史、生物学和自然规律留给我的人生,便似乎坎坷得惊人。在我能找到快乐的地方夺走快乐——也许这就是人生。但人生中的其他时光——我无法在其中找到快乐的大部分时光——又该怎么办?我该怎样度过这些时间段(它们可能占了我人生的绝大部分)?
于是有了“把你自己做到最好!”(Be the best you can be!)这句启蒙咒语(mantra),它曾被我们几天后就要返回的那个国家(指英国。译注)热烈地采纳。人生要义就是实现自我:塑造你自己,使之符合你关于你愿做之人的幻想;努力奋斗,变成你那个可能实现的幻想的最佳化身。但这忽略了一个事实:例如,今生大部分时光都是一个不断每况愈下的过程。正如叔本华所言:“今日不好,且一日不如一日——直至最差终于到来。”依我看,在每况愈下方面,我倒是能做到最好。但这根本不像最初那个幻想那么令人鼓舞。
尼采告诉我们:要做强者。那些没杀死我的东西,使我更强大了。也许吧,但不幸的是某个东西迟早会杀死我。他还说:快乐就是感到自己的力量在不断增多。但我发现:我今生的大部分时光里,我的力量都在不断减少;这真是莫大的不幸。我本该想到:回答我该怎样度过今生这个问题,必须以这个明显的事实为出发点,不能愉快地忽略它。
游戏的价值高于工作的价值
我想,也许儿童(以及他们的狗)比成年人更懂得人生中什么重要。我堆沙堡,那是在工作:堆沙堡是为了使我的儿子们开心。他们毁掉那些沙堡,那是在游戏:他们那么做不为别的,只为了毁掉那些沙堡。没了沙堡,也没了孩子们那番肚子先着地的举动。我想,没有比这更能有力地确认一点了:游戏的价值高于工作的价值。这游戏伴着欢乐——这欢乐使你全心投入活动、不在乎结果,投入行为本身、不在乎目的。也许我不再能理解游戏了,但我能看到欢乐,能感觉到欢乐。我能听见欢乐在流向非洲的海水上回响。而我们离欢乐并不远。我能看见它。
人生的欢乐
把人生看作一个发展过程,这很常见。随着我们逐渐变老,我们逐渐知道了人生中什么重要。智慧随着年龄增加,而我们若足够勤勉和熟练地运用智慧,连我们人生的意义都会向我们自动显示出来。相反,青春则是不成熟的年龄段:青春是生存的前篇(prequel),其重要性仅仅在于把我们装备起来,以面对即将到来的成年生活。这是一个悖论,正如德国哲学家摩里兹•施利克(Moritz Schlick)所说:“做准备的时间似乎是人生中最甜美的部分;其后执行的时间却似乎是人生中最辛苦的部分。”
这个悖论也许表明我们误解了青春。它表明:人生中重要的东西,并不是我们正在赶往的目的地,而是一些欢乐的时刻,它们分布于人生全程,存在于欢乐由外而内地温暖我们的瞬间深处 。在这些时刻,我们全心投入活动、不在乎结果,全心投入行为、不在乎目的。欢乐就是承认一些事情值得为了它们本身去做,就是承认人生中自动显示出来的固有价值。这些欢乐片刻的聚集,在青年时期最引人注目。儿童和他们的狗也许更知道生活里什么重要。他们知道:生活里最重要的,就是那些值得我们只为了它们本身去做的事情。他们本能地、毫不费力地理解事物的固有价值。在我看来,这是一件困难的工作。重新理解我想必曾经理解的东西,已占去了我半生的时光。即使现在,我有时仍会发现自己很难理解这种欢乐,更不用说感觉它了。在这样的时候,我知道了我已误入歧途,知道了我被逐出了伊甸园。
尽管如此,我有时还是会被暂免放逐。施利克曾写道:“人生的意义就是青春。”但重要的是:青春不是年代学概念,不是人的生物学年龄。脸上的皱纹,并不一定会把一个人逐出青春之园。一旦行动变成了游戏,便有青春存在。一旦为了事情本身、而非为了其他目的做事,便有青春存在。一旦全心奉献于行为而不是目标,便有青春存在。欢乐随着这种奉献而来,因为欢乐不是别的,只是承认人生的固有价值。有一种人生,我们在其中全都终将回归大海。补偿这种人生的,是我们在其中看到的固有价值,只要我们懂得如何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