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八十年代后期的我,美食盛大光临的日子屈指可数,有的只是灰色的贫瘠与挣扎。但于漫长岁月中也曾有过美味的丰盈。
记忆中对美食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七岁的一天,二姨突发奇想,中午不做饭,饱顿煮一次鸡蛋吃。
九十年代的冀北小镇,物质贫乏,吃食比较单一,最实惠的要数白菜,便宜之时仅两毛钱一斤。一到冬季,街坊邻居就开始囤积整冬的白菜。
冬天的地窖气温适宜,不见光亮,白菜囤在窖里既不会风干,也不会发霉,到来年春天,除了外层的根梆子有些干瘪外,大部分都能保持新鲜,因此,白菜成了小镇人家过冬的不二之选。
因这储量丰富的白菜,整个冬季,一天三顿吃的都是土豆炖白菜,吃多了,嘴里嚼的鼻子闻的,肚子里淌的都是白菜叶子的青涩味儿。
逮不着荤腥,鸡蛋便成了素食中的荤味儿。可连温饱问题都将够解决的年代,鸡蛋比金子还金贵,偶尔煮几颗鸡蛋,不是先紧着病人,就是留给小孩吃。
一个人吃鸡蛋,其余的人就在旁边百转千回个几百遍,眼巴巴瞅着,哈喇子早已在肚子里淌成一条小河。心里的渴望反应在脸上就是望眼欲穿,两颗眼珠子盯着人家嘴里的白清黄芯儿,一嚼一嚼的,眼看就要蹦出来,看看无望,又愣是硬生生挤回去,脸色也随之黯淡。
鸡蛋就是当时饭桌上的满汉全席,山珍海味。如若每顿桌上都能摆上一两颗鸡蛋,那必定是小康家庭的象征,是体面富裕人家的表现。鸡蛋如此奇缺,有人家甚至因为一颗鸡蛋就会引发一场舌战。
有一日黄昏,还在奶奶家贪玩的我,硬是被前来寻我的母亲拽着回家,出了屋门,绕过葵花杆植的方形篱笆,到院门口时,恰巧看见一只花色母鸡咕咕叫个不停,刚从墙根下一人高的柴草堆蹒跚下来,看上去极为骄傲的样子。挑眼看去,刚挪窝的柴草窝,赫然卧着一颗鸡蛋,明晃晃的直让人眼睛发亮。
这一刻,我的脑海里已然联想到母亲端坐木板凳上,手拉风箱,一边往灶里添柴禾,一边吹锅上腾过来的呼呼热气,为我煮鸡蛋的情形。
时值黄昏,混玩了一下午,小孩子的肚子本就饿得快,看见这现成的吃食摆在眼前,哪有轻易错过的道理?思着想着,一只手已是伸向鸡蛋,噌地装进衣兜,小心翼翼用手搂着,生怕碎了。
从小到大,一贯都在递交给学校的贫困申请书上,将母亲写作先天性痴呆,具体什么是先天性痴呆我并不知,只依照了那爱吹嘘自己有教养,对泥腿子一向鄙夷的语文老师的说法。
六年级毕业,同龄伙伴们都骑着崭新的自行车,步入初中校园,唯有我一个人被丢弃在了校门外,因着全校第一的双科成绩,又目睹了我整日晃荡于街头巷尾,于心不忍的语文老师帮我向县里写了求助信,介绍家庭情况时,信中便这样定义母亲,这也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个新名词。
彼时的我只知道母亲做饭甜咸无度,生熟难料,夹生饭是家常便饭。母亲的脾气又极暴躁,最难容忍父亲整日酗酒,一看见父亲在小卖部偷摸喝酒,怒气便立即发作,一张嘴便犹如开了嗓的锣,直骂到天昏地暗,风云变色。
声音尖利如片刀,直刺每个人的耳膜,伴着母亲的怒吼,见怪不怪的街坊邻居照常挑水做饭,饲猪喂羊,唯有我一个人内心惴惴难安,知道今天晚上又是一个难眠之夜,狂风暴雨过后不是天朗气清,还有纷纷细雨。
母亲一边吼骂,一边紧着步子赶回家,怒火在脸上燃烧,痛苦将眉头深锁,一进家门,不分青红皂白操起碗筷摔个稀巴烂碎,等到父亲回来,看见满地的碎碗碴子,母亲自然少不了一顿胖揍。
而此刻的母亲,看见拿了鸡蛋的我,竟一下子怒了脸,即刻喝令我把鸡蛋放回原处,用低低的,却是不容置疑的声音说,快给捏(她)放回个!小心害得捏搁起爷来(打架)!
彼时奶奶寡居,原来的窑洞被雨水冲塌,寄住在大爷家,两家分住两屋,共用一个堂屋,奶奶这边每日儿来孙往,本就嘈杂,兄妹六七个又为着养老问题嫌隙不断,时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发口舌。
母亲的这一声呵斥,虽未让我瞬间明白多么深刻的道理,却用最朴素的行为教给我最基本的做人道理,世间万物,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如若违心取之,则良心难安,轻则祸害友邻和睦,心生嫌隙,重则贻害他人,葬送自己。
那天母亲用自己少有的清醒,给我上了生动一课,减少了一次家庭纠纷。我虽没有吃到鸡蛋,回家的路上一直低着头,脚踢石子,走得慢慢吞吞,于今想起,对母亲却满怀感激。
自那日起,对鸡蛋的执念,却也更深了。
母亲给不了的温暖,自有二姨接力,每到寒暑假,二姨都会派二哥来接我们娘俩前去小住,一住就是一头半个月。二哥是继花儿姐之后二姨生的第二个孩子。
有时候我和母亲也会不请自到。
有一年秋天,母亲打算带我由小路步行穿过南门进城,走到半路,远远看见十几个二十岁左右的小混混,衣着光鲜,油光满面,围成圈横坐在马路中间,四五辆自行车堆叠在中央。
马路两边都是一人高的土塄,攀又攀不上去,只此一条路可走。在这荒郊野岭,又无人求助,我想到那句: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钱!
我正兀自担心会不会遇到了坏人,被人抛尸荒野怎么办,只见母亲毫无惧色地直往前走,四周静寂无声,只有母亲的脚步踢踏有力,无奈之下我便也跟了上去,挑着空探过自行车。
这期间我大气不敢出,只觉那几个混混都沉着脸,默不出声,只看着我俩轻而易举过去了。过去好一段时间,也没听见背后有什么动静。
时隔多年,我才回过味来,不是混混发了善心,而是因为我和母亲都穿着破烂,实在没必要值得他们大动干戈一番。
那日正是阖家团圆之际,以美味活跃气氛,更是锦上添花。所以二姨此言一出,立刻招来大家的一致赞成。
二姨挑头出去买鸡蛋,而我和花儿姐则负责搬运。
二姨居住在小镇的最北端,在小镇横平竖直的巷道中,像样些的水泥路只有两条,两相交叉形成十字街口,以各种小商小贩为基础的商业便围着这两条街道发展起来。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十字街整合了周围三里五村所有妇女对城镇时尚的向往,也满足了周围村民日常生活的衣食需求。逢年过节,街上张红挂绿,人来车往,拥挤不堪,好不热闹。
我们一行顺着大街到达十字街再拐往东街信用社,才找到了卖鸡蛋的摊贩。
卖鸡蛋的中年女人,三十四五左右,个高,体壮。每次路过东街,都能看见她站着与人说笑,夏天穿半袖,冬天披件及腿绿色军大衣,杵在信用社的铁栏杆前,两塑料筐鸡蛋整齐排在脚下,筐底垫一块厚厚的白泡沫板。
大老远看见我们走来,就堆起了笑脸,寒暄几句,问明来意,便拿起秤盘,利落铺一个塑料袋进去,秤盘放地上,把一颗颗鸡蛋小心翼翼地装进塑料袋,系好,交到二姨手里,道别。
听闻很多人夸她年轻时漂亮的首屈一指,是个能干人儿,但我每次看见她堆起的笑脸总觉着不是发自内心,更像是应酬一般。
她总是当着邻居的面夸奖我,这孩子学习可好,来来,写几个字看看。我就羞赧地低下头,用一根树枝写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众人便像看什么稀罕玩意一样围观,完了不忘夸奖几句。我心里鄙夷,这有啥好看,什么也没见过。
后来我在二姨面前抱怨,她怎么总是让我写这些东西,怪臊人的,有什么好显摆?话传到她的耳里,以后便不再让我写。但每次见我来,仍旧是笑脸相迎,话里调着蜜。
生了两个儿子的她,时常捏着我的脸蛋说,利子,给你爸5000块钱,把你送我家,看愿不愿意?哎,你妈肯定舍不得,把你卖了,你妈不得天天哭鼻子?
后来又说,哎,这可使不得,万一哪天把你培养长大了,跑回家找你爹娘怎么办?
这样的说叨常出现在儿时,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便越来越淡了。
街里街坊都说她那张嘴皮子能把死人说活,说没说活过死人我并不知,记忆中只记得她那眯着眼的笑脸。后来她又摆摊改卖军大衣,之后又开了小卖部,先后在大城市给两个儿子都买了楼房。
2011年临近年末,正值寒假的我和二姨前去给外婆上坟,她也跟了去,一路上絮絮叨叨诉说着舅舅的不是。外婆的土坟距离小镇四公里,一行人乘车前往。
那日,寒风萧瑟,公路两边枯萎了的杨树,枝叶尽落,几只喜鹊时而跳跃在枝干顶端,时而点缀在空旷的马路。
四周是茫茫旷野,了无人迹,已经收割了的田地荒无一物,有些勤快人家已经提前送了粪,隔几步就是一堆垄圆了的粪土,虽说是冬季,泥土却松弛绵软,远处连绵的山脉,兀自静默在寂寥的冬日。
一行人跪在坟前点了纸钱,燃尽了的灰屑随寒风飘转,零零散散洒在土堆上,或挂在坟前干枯的柳树杆上。土坟头上常年置一块磨平了的大石头压坟,上坟时则把供品都放在石头上面。
二姨一大早就准备了各式蛋糕,水果,熟食,包括炖熟了的五花肉,豆腐皮,粉条子,上了红的馒头,还有剥了皮,外青内黄,一切两半的鸡蛋。石头上铺一张提前备好的报纸,此刻众人一囫囵将供品都堆在石头上,各色杂陈,后人对逝者的诚意尽显其中。
外婆生了两儿四女,最放不下的就是母亲,有一次气极,疾言厉色地对我说:“利子,你以后要是不管你妈,姥姥死了也不会放过你!”我心想,人是你生的,怎能将罪过归之于我?但偶尔还是在梦中惊醒,想想该是回去探看母亲了,便请个假回去一趟。
外婆死的时候,母亲也掉了眼泪:“以后再没有人给我做棉裤了。”外婆每年都会给母亲做一件自己缝制的大厚棉裤,年年累积,到后来柜子里一摞摞都是母亲的棉裤。母亲一年换一条棉裤,冬尽春来,天气转暖,换上薄衣,去年的就被晾在一边,不拆不洗,来年再换一条。
外婆手里常年拿着两根毛线针,为母亲织了很多件毛衣毛裤,黑色,褐色,红色,横条,竖针,最后都被母亲拆成了一个个毛线团,塞在衣柜的某个角落,日久天长,逐渐被忘却。
外公去世早,待母亲嫁了人,外婆便带着小姨远嫁市区。身体好的时候,一年回来两次,夏天一次,冬天一次,每次来都是大包小包,进了门,坐在炕头上一边喘气,一边抱怨司机坑人,把人拉到半道就撂下,这么沉的包袱都是一个人提回来。那时没通电话,只等外婆进了家门才知道她回来,至于之前曲折,谁也帮不上忙。
每次歇缓两天,外婆就开始家里的大清洗,床单被褥,拆洗,缝合。路过的邻人一看见院子里晾晒的床单衣物,就知道是外婆回来了。后来外婆年纪大了,腿脚动弹不了,就托人给母亲捎东西,偶尔被截了流,母亲也不知情。
有一次赶上母亲坐月子,外婆寻遍各处才凑齐五斤鸡蛋,每顿饭都是小米粥煮鸡蛋,一顿一颗。把剥了皮的鸡蛋放进盛了粥的碗里,黄色米粥衬着白色滑嫩的鸡蛋,越发诱人。
有外婆在前,我自不敢任性。母亲有时也会把鸡蛋留给我,便会欢喜好一阵子。
但奶奶家的人都讨厌外婆,她一来就说这个死老太婆又来要粮食了,在她身后吐唾沫。每次来都会和父亲大动干戈一场,因为家里时常断粮,外婆每次来都会逼着父亲出去借粮,粮食借够了才安心回去。
现在斯人已去,坟头上的树干都已经高过人头,如若在天有灵,想必对母亲的担忧未减半毫。可再深的挂念,也随着这冬日的凛冽飘散在岁月的风中。
看看眼前,她还在一边抹眼泪,一边唉声叹气,抽抽噎噎,诉说着舅舅的不是。哎,这日子可咋过,出去一年跟人家谁也合不来,回来整天唬着个脸,冷嗖嗖的,是给谁看?我看能过就过,不能过我去呼市找我二妹子,把小卖部一处理,大家都落得干净,以后谁也别见谁!
二姨只略略安慰几句,跪完坟,哭几声,上车回家,看看就要进城,她便止住了哭诉。我一直保持静默,似乎只听见哭声,并未看见大把的眼泪。
她便是我的舅妈,之所以跟她买鸡蛋,二姨说去别家买也是买,不如让自家人赚了生意。
那天一大家人像过新年一样,喜气洋洋。整个上午家里都洋溢着欢笑。
那时用得是大口锅,做一次饭够十几个人吃。眼见着一大锅水冒出热气腾腾的水汽,又见着二姨亲自把一颗颗滴溜圆的鸡蛋轻轻摆放到锅里,半锅鸡蛋浸在水里,晃晃悠悠,随着锅底加热,鸡蛋的颜色就由白变黄,又由黄变成淡褐。盖上锅盖再继续加热。
个子不高的我,猫在灶台边的小木凳上,望穿秋水一般,直盯着木制锅盖冒起的腾腾热气。等到热气由几厘米的袅袅水气,变成腾腾直冲上屋顶的冲天大柱,此刻的鸡蛋就完全熟透了。停火候着水汽稍稍平息,这鸡蛋就可以出锅了。
那天二姨很是慷慨的拿了一个大瓷脸盆放在锅边,一把铁笊篱将一颗颗熟透了的鸡蛋捞进盆里,一颗,两颗……直到大脸盆里的鸡蛋堆起了尖儿。二姨一边捞还一边数叨,一颗两颗……三十,四十……
屋子中间早摆好一张红木圆桌,一碟自家腌制,切成条,洒几点绿色香菜的咸菜,端置中央。
鸡蛋一上桌,早就按捺不住的兄弟姐妹七手八脚,争先恐后地开始抢拿,刚刚还顶着尖的一大瓷盆鸡蛋,转眼就被抹平了山头,花儿姐,二哥,我还有母亲,一人手里攥着一颗剥皮,二姨则是最后一个拿起鸡蛋。
自第一轮抢夺后,鸡蛋下降的直线便开始减缓,大家就着咸菜,嚼着,看着,半个小时以后,已经开始打起饱嗝。但自始至终,都在说着,笑着,世上再没有比一家人团聚一起吃美味更幸福的事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对鸡蛋长时间的渴盼,再加上饥肠辘辘的肚子,原本以为自己一定会吃十好几颗。可等到真正开吃的时候,才发现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有实力,吃前两颗时急着饱腹,第三颗时稚嫩的肚子已经难以消化,第四颗时看见大人们还吃得津津有味,我已经是随大流强忍着咽下。所以那天我总共吃了四颗。而大人中吃得多的也就六七颗。
吃完了大伙横七竖八,斜躺在炕边上抚摸着肚子帮助消化,二姨慨叹,平时都巴巴地等着吃鸡蛋,真让你们可劲儿吃,也就这水平,还以为都能吃多少呢!
其实肚子的容量本就有限,大家内心更多的是对食物欠缺的贫乏感,还有因食物的贫乏造成的对未来的不安全感。
一次的慷慨,满足了家人对美食的所有渴盼,在物质单一的年代,大家依旧过得开心洋溢。那也是我对亲情和美食印象最深刻的记忆。
鸡蛋外表坚硬内里柔嫩,就如同这日子,看上去荆棘丛生,冷酷峻拔,只要努努力,趟过去了便是柔软幸福,岁月静好。
2012年我正式大学毕业,自主择业到一所中学任教。有一天坐在办公室,脑洞一开,问同龄女同事:你说鸡蛋到底是荤还是素?
同事嘴角一歪,回答得巧:你说它是荤就是荤,说它是素就是素,对穷人来说是荤,对有钱人而言就是素。我听了颇为赞赏。
事物的性质原来并不总是统一的,它取决于我们站在什么角度看待。
星期二,对每一个任职于这所中学的教员而言,都是黑色的。顶着夜色出行,戴月疾驰而归。
每到这一日必得五点半起床,于睡梦中按掉闹铃,穿戴整齐,只身步入沉沉夜色,踽踽行于冬日的黎明,陪伴的只有渗入骨髓的寒冷,还有行走在暗夜里的孤独和惧怕。
但每当想到早课之后食堂已经备好了的免费早餐,内心的期待便丰满起来。
食堂里的早餐种类繁盛,光包子就分韭菜馅,白菜馅,萝卜馅,还有油条,烧饼,花卷,汤类有撒着绿菜花的老豆腐,大锅炖成黏状的绿豆粥,点缀着红番茄的蛋汤。后来又多了铺满香菜,冒着缕缕热气的兰州拉面。
这些都应有尽有,随吃随拿,没有限制。唯有那女师傅箩筐里的鸡蛋,每人只发一颗,再想多吃便是妄想。
女师傅每每候着六七张桌上都坐满了人,便怀抱一个锅盖大的竹篾箩筐,里面盛着一颗颗刚出锅,白里透红,腾着热气的鸡蛋,挨着人头个儿,一人一个,多出来的时候少,少了的还会再行补上,从不出错。
可见,物质丰裕的年代鸡蛋照样屈指可数。
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因为鸡蛋便于携带,避免大家带出,另一方面鸡蛋吃多了本身不益于健康。
但在贫瘠的九十年代,大家又何曾顾及健康与否的问题,有鸡蛋吃,便是一种莫大的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