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居住的街道

冬日渐行渐远，春天还没有来到。

那个傍晚，暮色四合，二哥打电话来说，老屋的物什明天必须全部搬空，因为推土机即将开拔进村。

三个月前接到拆迁的通知，旧屋换新房，让人喜忧参半！

父母居住了半个世纪的家，门前有池塘，屋后有小河。门前和屋后，蔬菜早早晚晚捧出一片绿，鲜花不分四季地绽放。

树木葳蕤的日子，枝叶婆娑，风一起，河水叮咚叮咚，裹着鸟语花香，从东流向西，从西向东，从喧哗的白天，一直流进我安静的梦！

笨拙简陋的老房子，粼粼的青瓦，镌刻着我们兄妹成长的欢声笑语；斑驳的土坯墙，收藏了岁月抛掷的风霜雨雪；黛褐色的木格窗，细数过一家人无数的喜怒哀乐。

所有的过往，将随着老屋的拆除烟消云散，那么，所有的记忆，有关我童年、我少年和我青春的记忆，将去哪里寻觅？

正有些心绪不宁，从隔壁儿子的房间，传来一首陌生的旋律，沉静，舒缓，却似故人来。

我是第一次听。

如同秋风乍起，黄叶漫天飞舞，一河的清水，一会儿平静如波，一会儿前退后挤，枯枝败叶追随着，不知道要流向何方。水有愁，水自哀，千转百回都不跟你讲。

搜索百度，这首曲子叫《风居住的街道》，钢琴与二胡合作演奏的经典曲目。

钢琴与二胡混合，时而婉转，时而悠扬，幽怨与希望缠绕，哀愁与激情碰撞。

正是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纪，儿子怎能体会曲中所包含的孤意与深情？

又或者，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风居住的街道，狭长逼仄，青砖碎石铺就，门对门两家相距不过数尺。

当街一声喊，裹着风，打着漩涡，从东缭绕到西，从西缭绕到东，一条街都在空谷回应。

街南是水，街北是水，街西是水，只有街北有一条黑土路，弯弯曲曲地延伸至热闹的集镇。

三面环水，数万亩芦苇摇曳起伏，追风追雨，追逐着蓝天和白云，一起向远方。

那时，我十岁左右，跟着父母哥哥姐姐，住在小街的东头。

下午放学，搓几米麻绳，或者编两只蒲包，然后避开母亲的视线，一哧溜滑到热闹的供销合作社门口。

年逾古稀的孙爷爷，在靠墙平放的芦席上，摆满整齐的小人书。

斑斑驳驳，五颜六色，我首当其冲挑一本《西游记》连环画，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囫囵吞枣地看起来。看一次，厚书2分，薄书一分。

那时的农村，兄弟姊妹众多，能吃饱穿暖已是上好家庭，庄户人家，还有能力能买书藏书？

正沉醉不知归路，我的羊角辫被人轻轻拽起，一抬头，见孙爷爷指了指售货员阿姨。

她拿着锁站在红木门旁，眯眼微笑，正望着门外我们几个就着室内的余光低头翻书的泥孩子。她如果下班，就必须关门，那时，眼前将会漆黑一片。

我恋恋不舍地放下图书，再掉头拔腿跑，家的方向传来母亲急切的叫唤。

孙爷爷荡区生荡区长，同年龄中稀少的识文断字的人。年纪日渐衰老，就把家里积攒的书拿出来摆成小小的书摊，小街上从此有了第一家露天“新华书店”。

风吹雨打，岁月流转，精神清矍的孙爷爷早已化为芦苇荡边一抔土。

那曾经无数次翻读小人书的风，那到处流浪四海为家的风，还会一次再次来小街，来小街寻觅，寻觅那裹着晨雾雨露的孙爷爷吗？

多年前，他是江南下放知青，饱读诗书，温文尔雅。她出生苏北水乡芦苇荡，身段曼妙，有百灵鸟一样婉转的歌喉。

在一次露天演出中，她一亮相，一甩水袖，一个顾盼生辉的眼神，戏棚下掌声潮起。他一下子心尖震颤，整个人喝了陈年老酒似的，醉醺醺，晕乎乎！

自此，两颗年轻的心相互吸引。他父母是干部，她父母是农民。冲破世俗层层的阻碍，他们终于藤蔓一样缠绕在一起。

婚后，他们偏居小街一隅，安顿于烟火尘土之中！他继续治病救人，抽空写字作画。她继续侍弄庄稼，闲暇登台唱戏。

他和她风雨同舟，清苦中自有其甘美。霜雪是你，丽日也是你，芦苇荡里拔根芦柴花花，霎那间，变成白莹莹的玉兰花儿。

那个夏天，数日大雨倾盆，河水猛涨。一天夜里，几处草房子坍塌。抗洪抢险的时候，她连续把多个老人和孩子送上高地，之后被大水冲走，失了行踪。

多少个漆黑的夜晚，他提着马灯在小街上踽踽独行，他要照亮她回家的路。有时，一阵风把门吱嘎推开，只有他懂，他知道那是她回转家门。

后来，知青陆续返城，他不理会江南家人的催促，继续留在小街，照顾幼小的女儿。

女儿长大后，考取江南的大学，并安居江南。

他又形单影只，但是并不孤独。

白天，种植瓜果蔬菜，研墨读书写字；夜深人静，就提着那盏锈迹斑斑的马灯，去小街的河边，去巷陌，转悠。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风，也许会一次再次带来她安好的消息，温暖他的余生。

人成各，今非昨。

隔着流年长长的彼岸，芦花和彩云，各各走散；烟雨与山水，两两相忘，风居住的街道沧桑了模样。

不管未来如何盛装出场，有源头活水的洗涤，有芦苇荡清风的吹拂，梦里的小街，依然，永远，会保持她昔日清白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