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老妹排行七。
我一直叫她“小七”。直至我离乡背井外出谋生,我仍叫她“小七”。
当有一天踏上她嫁到离古镇数十里的村落小路后,我才改口不情愿地叫她“老七”。
生下她时,父亲失业,家境艰难,被迫送人。当我们还沉浸在失去小妹的难过时,那户人家又把七妹送还。自到新家后,七妹日夜啼哭不止。那户人家受不住了。上天有眼,使我们兄妹不分离。
母亲总是说,你这个七妹就是一个木疙瘩。整天不言不语,憨憨的笑容永远挂在脸上。
母亲还说,你这七妹就是一只温顺的小猫,给多少吃多少,从不争争抢抢。
母亲还说……。
在那个几乎饿死人的年代。吃饱饭是人们永远聊不完的话题……。
吃饭时母亲分配食物的尴尬,我历历在目。而七妹总是怯怯地去拿最少的一份……。
她默默地做家务,她默默地拔地里杂草⋯⋯从不叫苦叫累。
因当时家境困难,再加上父母重男轻女,她一直未读书,至今一字不识。
这就是我的七妹,
我憨憨的七妹。
她是我一直的牵挂。
哪怕在荒草滩上执羊鞭,哪怕作为工农兵学员坐在数十人的教室里⋯⋯。
想着她憨憨的笑容,回忆着她不声不响干活的情景⋯⋯。
我疼爱这个曾被父母作为累赘送给别人家的老妹。
七五年毕业分配在扬州。我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40余元)后,立即飞也似的跑向当时扬州最大的人民商场,踌躇久久,花去我大半个月的工资给我远在家乡的七妹买了一条紫红色的纯羊毛线的大围巾,一双时兴的北京女式方口布鞋。
十三、四岁的七妹兴奋地在我面前开心雀跃着。
那时,我的幸福感滿滿的。
那年清明回故乡。
看到在家门口迎接我的七妹时,我暗暗吃惊:只不过60的七妹竟如此衰老。
从她的脸庞上再也找不出一絲当年憨憨的笑容……。
岁月这把无情的刻刀在我七妹脸庞留下深深的印记。
它使我的老妹过早地衰老了。
阵阵悲哀袭上了我的心头。
岁月无情。
生活的艰辛、磨难……。使站在我面前的七妹与那个小时的“小七”再也挂不上号了……。
那个憨憨的七妹,那个脸上永远挂着笑容的七妹哪里去了?
那天,我们谈了许多……。
谈话间,她拿出了保存至今的那条我用第一个月工资买来的大围巾。
时光已穿梭近五十年。
儿时的七妹又回来了,
在麦田里。七妹佝偻着身躯在田里劳作。口中不时地唠叨,埋怨妹夫为什么不听她的话而少打一次农药,致使燕麦草(一种与麦苗极为相似的草)疯长。
她不时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生怕踩伤每一根麦苗。
我知道,眼前的七妹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了。
在中国,在她这样的小村庄,想找到旧时中国农民的影子,只能从她们这些60开外的人群中寻找了。村上的年轻人忌惮那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唯一不变而且固执地守护这片土地的人只能是七妹她们了。
站在七妹的院落里。
院落里的角角落落,摆满了排放整齐的木柴,粗细均匀、大小有致。那是妹夫利用业余时间刨树根而劈成的柴。无数个汗珠只是为节省几十元一瓶的天然气。
七妹蹲在土灶前,不时地往灶口里送柴火。
旺旺的火苗映红了她的脸,且不住地揉搓被烟熏辣的双眼。
城市里人饮食上推崇的土灶柴火煮饭,大块柴火燃烧而炒出的菜肴,在这里显现了。
可它是以烟熏火燎为代价的。
撩去城里人那薄薄的矫情,你看到的是一种农村人的艰辛、一种无奈、继而是一种朴实。
汗水与艰辛同行。
朴实与善良同在。
“俺哥,天安门好看吗?”
“坐飞机害怕吗?”
声音怯怯的,却是渴望的。
我的心在抖。
这是一个很寻常、很简单而对于七妹来说却是一个近乎于奢侈的梦。
北京,对于我和老伴来说,那是一个因工作关系以往经常打交道的都市。是一个早已不想再去的地方。
我要圆七妹这个梦。
让她来回北京的双程飞;让她第一次在天安门留个影;让她第一次爬上万里长城;让她去挤一次接踵摩肩的王府井……。
我担心七妹第一次远行的拘束,从而放不开心境,怕她不善于与生人交流,怕她连卫生间的设施不会用……,我请老伴担负起一路的陪同与照顾。希望老妹此行愉快。哪怕能扫去她身心的一点点疲惫……。
远望天边云卷云舒。我默默乞祷:
天边片片祥云:
请你常常光顾我七妹通往田间劳作的陌上;
请你常常降临我老妹那清晨升起袅袅炊烟的村落上;
让季节永远风调雨顺;
⋯⋯。
俗话说,父母是主干,主干一无,枝叶也就七零八落,再也合不到一起了。
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慢慢淡漠了。
娘生九等,九等各不同。与兄弟姐妹其他人相比,我的老妺没有心机,没有虚伪,也没有浮夸,更没有自私⋯。
这也是我们常联系常相处的缘由。
与她相处,没有客套,没有负担,心地很放松。
虽存在文化差异,但我们从没有语言上的障碍。
如果说还有乡愁,我想大半系在老妹家院里的那个结滿胡芦、青藤左缠右绕的胡芦架上⋯⋯。
我曾大言不惭的在一次兄弟姐妹酒宴中酒劲上头而“张狂:
“如果老天允许我选择兄弟姐妹,唯我七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