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妙的,这是难得的。
——《边城》
01
写小说还是要有点年纪的。
不能太嫩,为赋新词强说愁。当然也不能太老,充满了世故和自得。
最好是有过一定的阅历,经历过生的欢愉,也正视了死的悲悯。而彼时他尚当年,回首有归去的故乡,面前有生活的希望。情感浓烈而克制,身体健壮而优美。
如此下笔,才会生产出有血有肉的文字。
比方说沈从文。他在33岁时,把他最当年的文字,留给了《边城》。
书的第一章是去岁由茶垌过路时的见闻,因与张兆和约定,将写一故事引入所见。第二年,两人新婚,第一章也在《国文周报》上发表。入冬返湘看望母亲,来回四十天。因此成书于家乡和北平两地。
民国二十三年,母亲去世,书出版。因此当时,沈从文的心中充满了悲伤。
而这部小说,也一如他当时的心境,悲喜交集。
它既充满了年轻人勃勃的生机,伴随着日夜流淌的江水,浩瀚的自然和鸟鸣,少女娇憨的心事和少年人执拗的勇气;也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老年人因时光的老去,而对幼雏的忧虑。那是每一代人面对毫无办法挣脱的最终归宿,那种不舍与无奈。
书里的祖父说:“翠翠,我来慢了,你就哭,这还成吗?我死了呢?”
月色如霜,幽篁里一片寂静。一大一小,相依为命。风里水里,只要有爷爷在,翠翠心里就有依靠。天不会塌。
她可以永远这般,像个小女孩那样天真和没有忧愁。
因为有爷爷替她把风雨都遮蔽,把她未来的归宿都一遍一遍地理了又理。
但谁能不死呢?
爷爷已经七十岁了。所以他知道,他是在和时间赛跑。他要在到达终点前,将这唯一的牵挂安顿好。
02
世上的爱情不外乎他爱她,她却爱他。
书里的故事亦是如此。
爱情没有道理。也许有一点点的先来后到,或者是懵懂的甜蜜。翠翠的“娇憨”被作者写得非常动人。那种在宠爱下长大的小女孩特有的娇气和稚气,表现得惟妙惟肖。
用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的理论来解释,就是“不隔”。写景如在青山绿水中徜徉,长焦短距,转换自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就是那样的山,水就是那样的水,千百年来并不曾因沧桑而有所改变。
写情质朴而平常——“身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一如凡尘中翻滚的普通你我。但正是这一份平常,才能让更多的读者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小说中人的喜怒哀乐,从而达到“共情”的效果。
备受王国维推崇的纳兰性德有词云:当时只道是寻常。
尘世间琐碎细小的快乐,其实也如云彩那般,温暖绚烂,又刹那而逝。
爷爷走了,但至少,还有一条只被唤做“狗”的黄狗,一直陪着翠翠。
生老病死,如土地和收割一般自然。
哭过之后,继续人类永恒的主题——活下去。
像雨停,如风来。
03
作为沈从文得意的弟子,汪曾祺这样评价《边城》:它的语言是沈从文盛年的语言,最好的语言。既不似初期那样的放笔横扫,不加节制;也不似后期那样过事雕琢,流于晦涩。这时期的语言,每一句都“鼓立”饱满,充满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篮新摘的烟台玛瑙樱桃。
你说诱不诱人!
晶莹剔透,仿佛还挂着水珠的小红果子,在书里到处都是。配合着翠翠那豆蔻的年纪,简直连心都要长出细细的小绒毛来,才配读这鲜嫩多汁的语言。
神奇的是,这语言似乎既年轻,又充满了古老的韵味。类似于荷马史诗一般的遥远和庄重,以及东方人特有的含蓄和纯洁。
是那种流水穿过岁月后留下的笃定。
沈从文在走过许多路,行过许多桥,看过许多次云,喝过许多次酒后,用最当年的笔,写下最当年的文字。
在那个被炮火和列强蹂躏的年代,他在“边城”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里,为大家编织了有大把虎耳草的甜蜜梦境。
里面的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古旧的情谊,而爱情,也需要时间和耐心,用歌声才能捕获。
有一条渡船,年复一年地摆渡着过往的客人。
有一个黑皮肤、水灵灵的姑娘,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也许“明天”就要归来的那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