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叶湘信息的那一刻，枫奈正坐在图书馆靠窗的老位置。午后的阳光将桌面烘得暖融融的，摊开的书页上，字句却未能映入脑海。
手机的震动打破了宁静，屏幕亮起，一个简单的备注“叶湘学长”下方，是言简意赅的讯息：「明天下午三点，人文学院楼顶，有空吗？」
心，猛地被攥紧，又高高抛起。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她反复确认了时间地点，仿佛那寥寥数字里藏着什么需要破译的密码。最终，她只回了一个字：「好。」
发送成功后，巨大的喜悦与更巨大的忐忑交织袭来，让她几乎坐立难安。楼顶？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场景？
第二天，枫奈提前了整整半小时到达人文学院楼下。她挑了一件素雅的米白色连衣裙，裙摆缀着细碎的蕾丝，是她衣柜里最郑重其事的一件。她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在楼下的紫藤花架下来回踱步，直到约定的时间逼近，才深吸一口气，踏上通往天台的楼梯。
铁制的防火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一片开阔的、被夕阳提前眷顾的世界展现在眼前。
天台上异常干净，水泥地面被雨水和时光冲刷得泛白。叶湘已经到了。他正背对着她，调试着架在三脚架上的相机。依旧是那件旧工装裤，换了一件深灰色的T恤，背影在空旷的天际线下显得愈发清瘦挺拔。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
“来了。”他打招呼的方式依旧平淡，没有寒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秒，像是确认模特的到场，随即又回到他的器材上。“先准备一下，光线还要等一刻钟左右最好。”
枫奈局促地站在门口，点了点头，才发现他可能根本没看见。天台上除了他和器材，还有一个旧的帆布背包，以及散落在地上的几本摄影杂志。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叶湘专注于他的世界，检查镜头，擦拭滤镜，偶尔抬头望一眼天空，判断着光线的角度和云层的厚度。枫奈则像个误入禁地的学徒，不敢打扰，只能悄悄观察。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摆弄那些精密部件时，带着一种熟稔的温柔。
终于，他直起身，看向她：“我们开始吧。”
他让她站在天台边缘的矮墙前，身后是校园里郁郁葱葱的树冠和远处错落的红色屋瓦，更远处，是城市模糊的天际线。
“不用刻意摆姿势，”他指导道，声音透过相机后面传来，显得有些遥远，“放松，看着我的方向，或者看看远处，都可以。想象你在等一个人，或者，只是在发呆。”
枫奈努力照做，但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面对镜头，尤其是他透过镜头看过来的目光，让她无所适从。那目光是冷静的、分析性的，剥离了人与人之间正常对视的温度，反而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观看”，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寸肌肤的纹理，都可能被那冰冷的机器捕捉、定格。
“呼吸。”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你的肩膀太紧张了。”
她尝试深呼吸，试图放松，但效果甚微。
叶湘从相机后抬起头，走了过来。他离得很近，近到枫奈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阳光晒过的棉布和金属镜头混合的气息。
“看着我。”他说。
枫奈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睛是很好看的深棕色，此刻在夕阳的映照下，边缘仿佛镶了一圈浅金。里面没有太多情绪，却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摄影不是要把你拍成某个标准的美人，”他平静地解释，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而是记录下此刻，独一无二的你。包括你的紧张，你的不自在，都是真实的组成部分。所以，接纳它。”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她紧绷的心锁。独一无二……记录真实……她咀嚼着这几个字。
他退回到相机后，枫奈再次看向镜头。这一次，她不再试图掩饰自己的局促，而是允许那份不安自然流露。她微微侧过身，目光越过镜头，投向更遥远的虚空，仿佛真的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裙摆微微晃动。
“咔嚓。”“咔嚓。”
快门声开始有节奏地响起，比之前密集了一些。
拍摄间隙，叶湘会让她休息，自己则低头回看刚才的照片。枫奈鼓起勇气凑过去，小声问：“我可以……看看吗？”
他略感意外，但还是将相机的显示屏转向她。
屏幕上，是一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熟悉的是五官，陌生的是那种神态——一种沉浸在自身世界里的、带着淡淡惘然和脆弱的神情。光影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背景是虚化的、暖色调的校园暮景。照片里的她，确实不完美，却有一种奇异的、打动人的力量。
“这是我吗？”她喃喃自语。
“我的相机不会说谎。”叶湘说，“它只是忠实地记录光线。而人的情绪，本身就是一种光。”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入了枫奈的心田。
接下来的拍摄顺利了许多。叶湘偶尔会给出简单的指令：“往左一点，让光落在你的睫毛上。”或者，“低头，对，就这样，保持。”
他甚至让她坐在天台那个废弃的、生了铁锈的通风管道旁，递给她一本他自己的、书页泛黄的旧书，让她随意翻阅。他捕捉她低头阅读时，脖颈弯出的柔和曲线，和指尖拂过书页的瞬间。
当夕阳即将沉入远山，在天边燃起最后一片壮丽的橘红色晚霞时，叶湘迅速调整了机位。
“快，看那边！”他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急促和兴奋。
枫奈依言转头，望向那一片燃烧的天空。霞光将她整个人笼罩，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悲壮的金红色。她被这自然的瑰丽震撼， 忘记了自己正在被拍摄，眼中只剩下纯粹的惊叹与敬畏。
叶湘手中的快门声连绵成一片，像一场急雨，记录下这稍纵即逝的、光与影的盛宴，以及光中那个被自然之美攫住的少女。
拍摄结束，天色已迅速暗沉下来。收拾器材时，叶湘的心情似乎不错。
“今天很好，”他难得地给出了评价，虽然依旧简洁，“尤其是最后。你很擅长捕捉光线下的情绪。”
枫奈的脸在暮色中泛红，幸好，他应该看不见。
他们一起走下天台。在昏暗的楼梯间里，枫奈看着前面那个背着沉重器材包、却步履稳健的背影，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大胆。
“学长，”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里产生回响，“我……我有一个提议。”
叶湘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等待下文。
“你……以后可以教我摄影吗？”她说完，心脏狂跳，生怕这个得寸进尺的要求会被立刻拒绝。她急忙补充，“我不是想……我只是觉得，能像你这样，把瞬间变成永恒，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叶湘沉默地看着她，深邃的目光在昏暗中难以辨析。时间仿佛被拉长。
就在枫奈几乎要放弃希望时，他开口了，声音平静无波：
“可以。”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一道光，劈开了枫奈眼前的昏暗，也照亮了一条她未曾设想过的、能够更长久地留在他身边的路径。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不仅是他镜头里的模特，也将是他技艺上的学徒。而这条由光影编织的道路，将会引向何方，她无从知晓，却已义无反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