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在弯道上奔跑,没有人说话。引擎和落雨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路面腾起浓厚的水雾,天地融合,阴霾灰白。弯道的左边是溪流,右边则是半壁高山以及郁郁葱葱的树。雨水冲刷过后的绿色更显突兀,亮眼,舒心,还有暗含的一丝孤独。
庆辰,庆辰啊,我很久没有喊过你的名字了。知道吗,我不愿意让你和别人有任何回忆,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可是到头来我却连半丝半毫关于你的任何东西都抓不住。就像这条路,你走过无数次,每个周末你都会从这条路经过,回家,你还带着别人一起回家。可我呢,你带我走过一起吗,你带我回过一次家吗。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你总是埋怨我的神经过分细腻,感触多到出奇,甚至空穴来风。
确实,人还是活得麻木一点比较好。就像你。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想太多,再复杂的事情到了你那儿都会被简化。因为你的大脑从来都是处于休眠状态,脑细胞迟钝,睡不醒,容不下记忆,空白成分占多数。还有,就你那令人啧啧的情商,哈哈。所以尽管有过回忆,但它们也不会停留在你的记忆里,对吧。一定是这样。那就好。我如此安慰自己。
中途雨停了。一阵心安。可后来又越下越大。下车时还有村民担心,“没有伞啊,你要怎么走,路上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
“没事。”我回过头勉强冲他们笑笑,感谢关心。
前脚刚落地,立即感受到强烈倾斜的雨水从头浇下。果真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哪怕是一棵树,一个屋檐。什么都没有。光秃的山,稀拉的几丛草。混合着黄泥巴的水从山上源源不断地冲下来。深呼吸,一步一步爬上去。再难走的路,总会走到顶,时间分秒不停,走吧走吧。担心包里的书和资料被淋湿,竭力保护,紧紧护在怀里。雨帘华丽。全身从外到内湿透的感觉,冰冷畅快。发梢滴水,喷淋头冲脸似的,眼睛睁不开。忽然想拍照,想站在第三人的角度看看这个狼狈赶路的傻子,不过估计拍完了照相机也毁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青山黄土,大雨滂沱,哗哗哗,嘚瑟个球啊。高庆辰你个厮儿兔崽子,老子这么夜半出门长途跋涉地过来看你你就是这样来迎接我的吗。
正骂着,前方的弯道上闪出一个身影。雨水模糊了视线,我看不清楚那个人影,究竟是真实的存在,还是仅仅是我的幻觉。慢慢地待其走拢靠近,我才认出她来,是庆辰的妈妈。她打着一把巨大的黑色雨伞,脸上堆满了笑容,走到我跟前,把另外一把长柄雨伞递给我,并解释说,家里有装门的师傅过来耽搁了一会儿,所以出来晚了。我说没关系。后来我们一起爬山,爬了好久才到。
孤零零的几间破旧房子,门前空地上的泥洼地蓄满了水。安静,空荡,没有人。只有低沉而隆重的下雨声。比起上一次来,气氛完全不同了。怎么说呢,葬礼那时候可要比现在热闹无数倍。现在的情形就好像周围的人全部消失了,整个寨子只剩下他们这个残缺的家。
“衣服都湿成这样了。”庆辰妈妈皱着眉头。
她带我去她的房间,执意要我把衣服换下来洗,还拿她的衣服给我穿。一件白衬衣,领口和下摆的蕾丝边有些老气,外套是橙色,很鲜艳的橙色,浅蓝色紧腿裤绷得大腿其粗无比。还有一双带点鞋跟的棕色皮鞋,从柜子底下的鞋盒里取出来,大概是新买的吧,鞋底的码号还没撕掉。
接着她收起我换下来的衣服,准备拿去洗,被我一把抢了过来。
“我自己洗就好了。”
“可是外面在下雨,我叫庆原帮你。”
庆原是昨天下午上完课后回来的。
“真的不用了,我自己来。”
庆辰妈妈面露难色,“那……”她想了一会儿,“把这个戴上,雨下得挺大呢,别又淋湿了。”她从厨房的柱子上取下一个大斗笠递给我。
灶屋后面的水沟边有一根从山上牵下来的水管,平时洗菜洗衣服都在这里洗。雨季的时候山上水量大,水管又没有开关,拿几个大瓷盆接着,或者接到水缸里,若容器全接满,只得任其满院子流淌。
“水冰吗?会僵手吧。”庆辰妈妈站在我身后,关切地问。不等我回答,她已转身吩咐庆原帮忙烧热水。
我小心翼翼地蹲在水管边清洗衣服,担心脚下踩滑,更担心再次把鞋和衣服弄脏。
“来了啊,被雨淋到了吧。”声音细微得几乎被落雨声堙没,不过还是被我听见了。身材瘦弱的庆辰爸爸戴着一个大斗笠从我面前经过。他没有停下脚步和我说话,而是径直走进堂屋。
一会儿庆辰妈妈叫我过去,她煮了几个糖水蛋,盛在碗里端给我。太甜了,可我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个精光。在我吃糖水蛋的间隙,庆原已经帮我把洗好的衣服晾好。他们太善良太客气了,反倒让我不自在。
临近天黑的时候寨子里停电。雨也停了。天色暗沉,朦胧的白光即将被黑暗吞噬。搬个板凳坐在门口,前方走来两个人,暮色中的剪影看起来是一男一女,正朝着我的方向走来。“阿姨,来客人了。”我站起来,对着灶房说。
庆辰妈妈正忙活着做晚饭,还把跟进厨房要帮忙的我赶了出来。“谁啊。”她探出身子,在围裙上擦手。“姐!”认出来人后,她热情地迎上前去。
这两人是庆辰的大姨和大姨父。两人个子都不高,六十上下的年纪。大姨父背来一背篓的鸡蛋,说是之前错过了庆辰爸爸的生日,特意来补上。
记得庆辰爸爸生日当天,我还给他打了电话祝福生日快乐。结果他冷冰冰地回复一句,今年快乐不起来。虽然只是在电话里说,但我还是觉得很尴尬。庆辰爸爸是个非常不善言辞的人,面无表情就是最大的表情,给人特别严肃、冷漠的印象。我到这里一整个下午,除了打招呼的那句话之外,没再说过任何。只见他一会儿进屋,一会儿走到对面树林里去,一会儿又回来,来来回回穿梭了好几次。
天完全黑了下来。庆原翻箱倒柜地找出家里所有的蜡烛。六个人在灶房吃了顿简单的烛光晚餐。庆辰爸爸和大姨父喝起了酒。借着微弱的烛光,我才看见两个男人脸上不易觉察的一丝微笑,放佛卸下了好重的包袱。
“修得怎么样了。”大姨父问。
“顶上还要再搭几根木条。”
“修什么。”我忍不住问了一句,虽然我知道这样打断他们很不礼貌。
不过庆辰爸爸似乎没太在意,他回答我,“修房子,我在树林那边重新修了几间房子,差不多快好了,现在勉强能住,昨天已经在搬了。”他说找了人看期,昨天是个搬迁入宅的好日子,从昨天起就开始陆续把旧屋这边的东西搬过去。怪不得,我想起下午些的时候看见他穿来穿去的,每次手里都拿着东西,要么饮水机,要么簸箕扫帚之类。
庆辰妈妈低着头,笑里带有些许尴尬,“还只是一个水泥框架,屋顶还没镶瓦,窗户也还没安上,门也是今天才找人弄的。还好最近不太冷,昨天我跟你叔叔就在那边睡了一夜。”
“为什么要搬到那边去呢。”我小心翼翼地问。修房子太大动干戈了,人力财力都会耗费不少,庆辰妈妈自己也说借了大舅两万块钱。这边的屋虽然旧了些,但毕竟留着关于庆辰的……啊,难道,难道正是因为这里留着太多关于庆辰的回忆所以他们才要搬过去的吗。
“因为,因为这里不能再住下去了。”庆辰爸爸用很小的声音说,“上周赶集去镇上找了个师傅,呵呵,以前从来不信这些的,这次居然主动去看了。”他无奈地笑了笑,一脸苦涩的笑纹。那个神算子说,他们家风水不好,朝向不对,正对门有污秽之物,若继续入住,则凶事不决。“再住下去,还要出事。我已经,怕了。”话音落下,我捕捉到他游移的眼神,他的视线落在小儿子庆原身上。
我的胃里像打翻了一杯滚热的黑咖啡,咽喉很快便要燃烧起来。
十九岁的庆原,还有一个多月就面临高考。庆辰以前对我说,弟弟是全家人的希望,几次模拟考成绩都还不错,上二本应该没问题。他说,希望弟弟能读一个本科,学一个好点的专业,不要像他现在那么辛苦。“他呀,”庆辰每次提起弟弟,都像个操心的长辈似的,“家里有老爸,有我,所以什么都不用他考虑,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听庆辰妈妈说,噩耗刚传来的那天,庆原是第一个流眼泪,嚎啕大哭的,从那次以后,再也没见他哭过。我偷偷地看了一眼那个坐在桌角边吃饭的沉默少年。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者说,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今年就随他吧,我们也不抱什么希望,”庆辰爸爸说起庆原高考的事,“让他补习一年,明年再考。”
男生一声不吭,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晚饭过后庆辰妈妈端来一盆炭火,夜里气温迅速下降,火盆放在屋子中央。大姨父就着火星点燃一支烟。他说,“想开一点,你的儿子到最后还是为你想着呢,他还是,不愿意你过得太辛苦。”庆辰爸爸抬了一下袖口,拭去眼角的泪花。是的,你们的儿子到最后还是在为你们着想。那种死法,太残忍了。
“钱,我存了。”庆辰爸爸的声音还是细弱蚊虫。
我站起身,走了出去。在入夜的冷空气里用力伸了个懒腰。
身后灶房外墙的瓷砖白得发亮。去年的暑假我差一点就和庆辰回来了。去年他大专毕业,说要回老家迁户口。“我跟你一起去玩儿呗。”正好趁周末有空闲。
“好啊。”他随口答应,而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确认了一下,“你是说,去我家?”
“嗯呐。”我点点头。
“……”他看上去有些慌张,“这个,等同于带你见家长诶。”
“见啊,有什么问题。”
“……等等,”他掏出手机,“我给我爸打个电话,你这样会吓着他们的。”
挂了电话后他有些为难地告诉我,“我爸爸说,叫我暂时别带你回去……”
“啊,为什么。”我有些失落。
“他说家里在搭灶屋,挺那个的,就是、挺破旧的,乱七八糟一大堆……”庆辰语无伦次地解释,“这样子,呃、实在没有办法,让你去。太、太穷了,看上去,我爸他……他是这样说的,太、太乱。”
他都这么说了,我只好极不情愿地点头答应。不过到头来我们俩都没去。听说迁户口可以不用本人亲自办理,庆辰就把这事委托给他的父亲了。
“我还说让你把这套碗带回去给他们呢。”前些日子单位搞活动,一人发了一套精品陶瓷碗纪念品,“刚刚好,你们家不正好四个人么。”
“四个碗用这么大个盒子?”庆辰夸张地张大嘴巴,而后又嬉笑起来,“为什么不是五个,还有你的呢,你吃啥。”
“懒得跟你啰嗦。”我把盒子盖上,整齐地放在柜子里。以后吧,有机会再带过去。
——机会,吗?
真想抽支烟。
使劲揉了揉面部,蹲下来。机会,我这不是来了么。我居然一个人也来了。
在屋外呆了很久,直到庆辰妈妈出来找我。她烧了热水让我洗脚。
送走大姨和大姨父后,庆辰爸爸问,“衣服都拿过来了吧。”他掏出一盒蓝色外壳的便宜香烟,取出一支点燃。
“带来了。”我从背来的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我曾经送给庆辰的衣服。红白色条纹外套,浅绿色T恤,还有一条蓝黑格子的大短裤。这些衣服是当时给他收拾遗物的时候被我偷偷留下来作纪念的。想学电影里那样,拿个衣架撑着挂在柜子里,或者墙上,那么我就能时刻感觉到他还陪在我身边,并未走远。
我还把这看似文艺的举措告诉给了凯旋。可是他却说,你送给他的,都是他喜欢的,该给他烧过去,别自己留着。这样不好。
凯旋的话让我犹豫了好一阵,思来想去最后我还是执意保留了下来。
原本决意一辈子的保存期限,只维持到庆辰爸爸打电话来那天。也就是上周他去赶集找神算子的那天。
除了说房子不能住以外,还提到一个重点——“他在找衣服”。
“有横条花纹的,还有格子的。你看看是不是收漏了。”
我屏住呼吸,又狠狠地倒吸一口冷气,“是、是的,在我这里。”
“有时间的话请你带过来好吗。”电话那头庆辰爸爸几乎是央求的语气。
“好的,可以,没问题。”我立即答应下来。
随后把这事说给靡靡听,她听完后只是木讷地看着我,由于长时间对着电脑眼神涣散无光。半响,她感叹,“这神仙真灵,改天我也去算一个。”
现在,要是靡靡也在就好了,起码不会那么尴尬和无聊。倒了洗脚水,我又坐回炭灰旁,看庆辰爸爸沉默着抽烟。庆辰妈妈端来一盘葵花籽,我抓了一小撮。我们还是没有什么话说。清冷的房间里只听见一颗一颗瓜子壳磕破的声音,以及火盆里偶尔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声。噼啪,噼啪。
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雨来。
我和庆辰妈妈去新屋的卧室里睡。屋内四周的墙壁没有粉刷,裸露着原始的大水泥砖块。“你从来没住过这种房子吧。”她自嘲地笑了笑,抱了一床新棉被给我。
很快入睡了。睡得那么死,屋外电闪雷鸣暴风骤雨,全然没有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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