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姐夫的女人(隨筆四篇)/齊鳳池
2019-08-20
齊鳳池
一、嫁給姐夫的女人
嫁給姐夫的女人,個子高高的,人長得不俊,就是那兩條垂到臀部下麵的大辮子最招人。她不論走到哪里,人們都誇她的辮子好,因此,她那兩條又粗又能黑的大辮子給她增添了幾分美麗。她的真名叫什麼,我不知道,我聽人們都叫她大辮兒。大辮兒放學後,就長在我們家,有時和我姐一起寫作業,有時幫著我姐幹點家務活。大辮兒人老實,不愛說,我家裏人都很喜歡她。大辮兒的家離我家不遠,只隔著一條大馬路,從我家門口就能看到她家的煙囪。大辮兒姐妹六個,她上面有一個大姐,底下有四個妹妹,母親不上班,父親在食堂當廚師。她姐六六年下了鄉.地震的時候,她家七口人被壓在了倒塌的房子下,她是被鄰居一個叫大生的小夥子扒出來的,她被扒出來時,連衣服都沒穿。大生把她全家人扒出來,她父母的腦袋都被砸碎了,她們姐五個誰也沒受傷。大生幫著她掩埋了父母的屍體,又幫著她蓋起了簡易房。大生小夥子長得非常精神,他大眼睛,濃眉毛,就是脖子有點歪。有人說大生長得象電影演員朱時茂。就是比朱時茂個矮了點。我看了朱時茂演的《牧馬人》之後,覺得大生還真象朱時茂,而且大生的脖子也有點歪。
七七年的春天,大辮兒頂替父親上了班。以後,大生就很少到大辮家來了。大辮兒二十四歲的時候,大生的母親托人來說媒,大辮兒一聽就答應了。大辮兒心裏想,反正自己的身子也讓大生看了,嫁給他也是理所當然的。
七七年的春節,大辮兒就當了新娘。七八年的秋後,大辮兒生了一個胖丫頭。三口人的小日子過得有說有笑的像火炭一樣熱乎。煤礦工人有兩個愛好,一是喝酒,二是打牌。現在大多數煤礦工人也同樣是這兩種活法。因為他們工作單調,工作時間長,煤礦的業餘文化活動少;就是搞活動,工人們累了一班了,也沒有心思去玩,他們只想到家喝點酒,睡覺休息。或者是找哥幾個打會兒牌。這兩種生活在煤礦延續了近百年,因此,這兩種生活也就成了礦工的生活習慣了。他們下了班就是喝酒,喝了酒,就找哥幾個打牌,打完牌就是摟著老婆睡覺。大生也不例外,喝完酒也是出去打牌,大辮兒不管。後來,大生的牌癮越來越大了,而且是一打就是一宿,有時幾天不回家,班也不上了。為這事大辮兒也和大生吵過架。再後來,就經常有上家要賬的了。一開始,大辮兒給,後來要賬的人越來越多了,大辮兒就還不起了。大生賭錢輸得太多了,欠的債已經還不上了,他由於不上班,被礦上除了名。大辮兒向法院提出了離婚。大生知道他對不起大辮兒和女兒,家裏的東西他什麼也沒要,一個人又搬回了父母家。大生離婚後,整天象個幽靈一樣,追著賭場走。父母的家他也回了。後來,跟一個有錢比他大的寡婦姘居了。一個沒有男人的家庭,說家不象個家,大辮兒整天象丟了魂似的。家裏有了問題,就叫姐夫就來幫忙。姐夫為她拉煤拉劈柴,幹完活後,大辮兒就留姐夫在家裏吃飯,還給姐夫預備好酒。姐夫在桌上喝酒,大辮兒坐在一旁看著,她看姐夫是個好人,她真羡慕姐姐嫁了一個好男人。要是自己嫁給這樣的男人該多好哇。姐夫每次到她家幹活,大辮兒都這麼想,她雖然這麼想,但又覺得對不住姐姐。不到三十歲的大辮兒,第一次做了對不起姐姐的事。那天晚上,她和姐夫一起喝了酒。借著酒勁她向姐夫敞開了衣襟。從那以後,姐夫經常到她家來,而且大辮兒每次都是依依不捨地放走了姐夫。大辮兒想,要是姐倆可以嫁給一個男人多好呀。
大辮兒和姐夫的事,很快就被姐姐發現了,姐姐狠狠地抽了大辮兒幾個嘴巴。而且提出了和她斷絕姐妹關係。大辮兒的四個妹妹也痛罵了她一陣。因為大辮兒已經懷上了姐夫的孩子。大辮兒頂著姐妹的痛罵,工友的議論,鄰居的白眼,和姐夫辦了結婚手續。從此,大辮兒和姐夫搬到了工廠的宿舍去住了。前幾年,我在街上看到大辮兒領著剛會跑的小女兒玩耍,不過,大辮兒早已剪掉了那兩條迷人的大辮子。她剪得髮型,一看就象一個典型的家庭婦女。如今,大辮兒已經退休了,她和姐夫生的女兒已經上了高中。姐妹的親情早已斷了,工友和鄰居的議論,她聽得早已麻木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把女兒考上大學,別的她什麼也不想。她每天登著三輪車穿著樓房賣雞蛋,她那沙啞的嗓子喊出的賣雞蛋聲音叫人聽了就想買幾斤。因為她的聲音太淒慘了,太可憐了。
二、養貓的女人
養貓的女人究竟養活著多少只貓,連她自己也數不清。她只知道,貓的飯量一天比一天大了。過去一天有兩塊錢的雞肝,一塊錢的饅頭就夠貓們吃一天的了。而現在,一天十塊錢的雞肝,五塊錢的饅頭,到了晚上,貓們還圍著貓食盆子喵喵地亂叫。叫得她直心疼。最後她只好從冰霜裏拿出預備的小魚,全給貓們吃了。這回貓們有的睡覺了,有的到外面玩去了。養貓的女人今年七十多歲了。她個子不高,有點駝背,穿一身農村織的黑線布衣服,她胖胖的身子就象一截肥得流油的臘腸。我認識她有三十多年了,我沒見過她把臉洗得透亮過。她那張肉直往下耷拉的臉,整天是黑得冒油。養貓的女人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就開始養貓,可以說她把全部心早已成了大齡青年。過去也搞過幾次對象,但是對象一進他的家,見到滿屋的貓和髒亂的屋子就吹了。為了不讓她養貓,大兒子說:只要家裏有貓,我就不搞對象,不進這個家。兒子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她每天照樣伺候她的貓。二兒子今年也已經快四十歲了,也沒搞上對象。一個人在外地工作,每年很少回來。家裏只剩下她和數不過來的一群貓。對於丈夫她早已不再惦記,對於兩個兒子她也不掛在心上,她的心思全放在了貓的身上。好象貓就是她的丈夫和兒子。有一年秋天,她養了十幾年的老貓死了。她把貓埋在房後的一片空地裏。而且堆起了一個小墳頭。她在墳前擺上了供果,點上紙錢,坐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引來一群看熱鬧的人們。人們打聽才知道是來鑽進貓洞。她坐在門口的石凳上看著貓們玩耍,她的表情顯出很平靜很詳和的樣子。快到中午的時候,她把貓食盆子往外一端,貓們一窩蜂地把盆圍起來。貓們見盆裏什麼也沒有,都仰起腦袋,喵喵地沖她叫。這時,她把雞肝和饅頭揉碎拌在一起,放在盆裏。貓們都圍上來搶食,她坐在一旁看貓們吃食,她的表情仍然顯得很平靜。等貓們吃飽了,鑽進草叢玩耍的時候,她才開始吃飯。她吃的飯和貓們吃的食一樣。
她家附近是個集貿市場,每星期天是狗市。狗市上各品種的狗都有,也有很多賣貓的。小貓一只五十元,賣得特別快。有很多貓販子到她家買貓,養貓的女人說給多少錢也不賣。鄰居有人也勸她賣了貓可以換回點貓食錢,再說貓還可以再下小貓。她的一句話封住了所她病了。街道主任敲她家的門,也沒有回聲。街道主任派人到工廠宿舍把她丈夫找來了。打開門一看,屋裏漆黑,開開燈,見她躺在炕上發著高燒。一群貓臥在她的身,她的枕邊有很多貓食,有魚,有肉,有香腸,這些東西一看就知道是貓們偷來的。貓們見到陌生人,沖著人們喵喵直叫。養貓的女人沒有去醫院,只是請社區診所的醫生,在家輸了兩天液。她說,“我那也不去,我就是死也和貓死在一起。”養貓的女人在家裏輸了兩天液就退燒了,到中午的時候,人們又看到她在門前喂貓時的情景。不過,養貓的女人顯得瘦了很多。她坐在板凳上看貓吃食的表情依然是那麼平靜,那麼祥和。
三、斜眼女人
《麻衣神相》中說:“身有小疾,心有小毒。”意思是說,身有殘疾的人,心裏有險惡的陰影。地攤算卦相面的先生也說:“眼斜、嘴歪、心不正,腰裏別著勾子秤。”
我小時候聽一群在牆根曬太陽的老頭們說,“矬子殺人不用刀,羅鍋子殺人有絕招,最狠不過斜勒眼,斜勒眼狠不過水蛇腰。”這些順口溜和相面先生、書上說的,多少有些偏激。身有殘疾的人,不一定都那麼險惡,歹毒。身體健康的貪官有的也是壞事做絕了。
斜眼女人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她高高的個子,棗核體型,灰白的頭髮,左眼是大眼睛雙眼皮,右眼小而斜,幾乎看不到黑眼仁。她的五官除了眼睛有毛病外,其他四個部位長的都是地方,基本上挑不出什麼毛病。
斜眼女人四十歲就守寡,她把兩個兒子拉扯大都娶上了媳婦。兒子結婚後,她一直自己過。她的生活來源,一部分是丈夫的勞保,剩下的是撿破爛和賣鴨蛋掙的錢。
我小的時候,斜眼女人就養鴨子,她從農村嫁到城裏,每年春天南方人來賣鴨子,她都買幾十只小鴨子。當年,賣鴨子的當時不要錢,等秋後了鴨子長大了再來收錢。鴨子死的不管,鴨子是公的不要錢。斜眼女人挑的鴨子基本上都是母的,沒有一只死的,個個又肥又大。連賣鴨子的都說斜眼女人會挑鴨子也會養鴨子。斜眼女人的老家在農村,她家門口有一條河,她家養了好多的鴨子,伺候鴨子她有一手絕活。
她家住胡同裏面,每天早晨,她拿著一根小竹杆把鴨子向胡同外的草坑哄。幾十只鴨子嘎嘎地從胡同亂叫,鴨子一擺一擺的從我的門前經過,地上全是鴨子的排泄物。斜眼女人不管打掃,我們還得給她打掃鴨子屎。人們在恨鴨子的時候,更恨斜眼的女人了。
斜眼女人二十歲那年嫁給了比她大二十歲的井下礦工,她的男人是一個瘦小而且患有矽肺的病人。她和這個男人生活了二十年,她生了兩個兒子,大的叫富貴,小的叫富有。在她三十九的那年,她的男人吐了一盆血就死了。從此,她一手拉扯著兩個沒成年的孩子,一手拉扯著這個沒有男人的家。她靠男人給她留下的勞保和撿破爛、賣鴨蛋掙的錢維持生活。她把兩個兒子拉扯得個個小肚子吃得滾圓,挺起來就象一個大鴨蛋。
斜眼女人有個不好的毛病,就是愛看別人打架,只要街道有打架的,她就擠著看熱鬧。如果她要是沒看到,她一夜也睡不著。
有一次,鄰居的小倆口吵架,聽說是女的在外面跳舞有了相好的了,被男的知道了。可她的耳朵比誰都長,為了弄清真相,她把耳朵緊貼在人家的門上,由於她太聚精會神了,人家用力一拉門,她一個前趴栽到人家的院子裏,弄得她差點出不了人家的門。為這事,她的男人狠狠地抽了她兩個嘴巴。但她的男人直到死也沒管過來她的壞毛病。
第二天一大早,她跟沒事一樣,照常趕著她的鴨子到草坑去了。我和幾個同學看到她的鴨子嘴就饞。
我記得那年放暑假,我和春有、寶順、春來去河裏洗澡,下午回來的時候,斜眼女人不知幹什麼去了,只有鴨子在草坑吃食。我們每人逮了一只就鑽進了玉米地裏。我們把鴨子的腦袋使勁一擰,鴨子連一聲也沒吭就蹬腿了。我們用草把鴨子裹起來順玉米地繞著到春有姥姥家,我們把鴨子退了毛、扒了膛,用刀剁成塊放進大鍋裏,撒上鹽,放點花椒、大料、蔥薑,用大鍋燉。燉了有半個多小時,鴨子的香味就在小院裏彌漫開來,我們把鴨子肉從鍋裏撈出來,一人手裏拿著一大塊啃。吃得我們滿嘴直流油。我們把鴨子吃完了,剩下的骨頭扔到了男茅房裏,叫斜眼的女人找都沒處找。
快到天黑的時候,斜眼女人往家裏趕鴨子,她怎麼數怎麼少了四只。到了胡同裏她就破口大罵,但看熱鬧的一個也沒有。
天黑的時候,我們放學回家,見她嘴角都罵出了白沫。
人們吃了晚飯,出來歇涼了,她還再罵。
街道主任來了,她罵得更歡了。主任叫她別罵了,她不聽,主任說:“你的鴨子早就不該養了,弄得街道整天臭氣烘烘,要不是看你寡婦失業的,街道早就把你的鴨子處理了。”街道主任這麼一訓斥,斜眼女人真就不罵了。
這事過去了有三十年多了,斜眼女人也不知是誰偷吃了她的鴨子。
如今,斜眼女人已經七十多的人了,但她的身體很好,每天早晨起來照常放鴨子,放了鴨子就到垃圾池撿破爛。撿破爛回來,就站在胡同裏,把耳朵伸起來聽動靜,哪有熱鬧就湊到哪。
斜眼女人愛看熱鬧的毛病,恐怕到死也改不過來了,她是非把這個毛病帶進棺材裏不可。
四、成都女人
到過四川的朋友都說,成都的女人漂亮。成都的女人究竟有多漂亮,在我見到幾位只與我有過電話或書信往來的成都女詩人之前,我心裏還真一點譜也沒有。
我這次從九寨溝回來,在成都與阿蘭、翠瑜、紫薇、婉玉等幾個女詩人小聚幾次,她們的相貌確實與眾不同,不光是身段窈窕,而且肌膚光滑細膩,真象天然的羊脂玉,透過白晰的皮膚似乎能看到她們血管裏奔流的血液。她們在空氣濕度很大的天府之國,就象一株株青翠挺拔的玉竹被水霧沐浴一樣,幹淨、水靈、沒有一點塵埃。我仔細觀察過詩人紫薇,她是典型的四川女人,大眼楮,眼窩有點深陷,小鼻子挺立著,一對薄薄的嘴辱,不用塗口紅就很紅潤。她的臉蛋也是白裏透著淡紅,好象底部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其實她什麼也沒搓,完全是本質的膚色。
詩人婉玉雖說已是天命之年,但氣質氣色仍然象四十出頭的人。如果從後面看就象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在天府之國沐浴出來的女人,就是水靈。有一天晚上吃過火鍋後,我和幾個朋友在成都的天府廣場的石凳上瀏覽了從我眼前走過的成都的女人。她們真象《紅樓夢》裏的女子,一人一個模樣,一人一個打扮,看得我眼楮都酸了。最後我對朋友說,不看了,成都的女人確實漂亮。
其實,成都的漂亮女人是看不過來的。而我身邊的幾個詩人就是成都女人的代表和縮影。婉玉就是其中的一個。她的身材非常勻稱,屬於小巧玲瓏張瑜式的女人。她不但漂亮,更有內在美。
她是一個出色的婦科主任,她能在直徑零點五毫米的創傷面做腹腔鏡手術。可見這雙寫詩的手是多麼靈巧。她的技術在成都是一流的。此外,她的歌聲悠揚婉轉,她的舞姿也是舒曼裊娜的。她自己說,她報錯了專業,她應該是搞文藝的材料。她從醫院的大門口出來,人們以為她不是大夫,而像個一流演員。她太有專業文藝的範兒了。走起路來,那姿態、那氣質,看上去就是在走舞臺步。
這種多才多藝的女人,在現實生活中有很多弱點和脆弱的地方,也許她的優點和才氣就是她的缺點。這麼一個優秀的女人,她離異獨住公寓的原因我不知道。她每天的生活路線就是上班下班帶著小狗散步,有時騎著單車沿著成都的大街騎上幾個小時。她的生活是單調的,她的生活規律是機械的,她孤僻自傲、麻木冷漠不與人交往。其實在這些剛性面具的背後,卻是一個渴望理解的心靈。這就是一個詩人,一個專業女人生活的兩面。
這種女人不善於表露自己的軟,但我敢說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偷偷流淚是常有的事。我敢這樣肯定,是因為我讀了她的婉約的詩。她的詩,就是她深夜一個人在偷偷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