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有棵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泡桐树,当我真正发觉那里有一棵树的时候,它已经有两人高了。
那时我上初中,一家四口挤在工厂的一间小杂房里。白天有些闷热,阳光洒进来,看得见衣箱上飘散的灰尘。一低眼,就能瞧见鼻尖和人中位置透明短小的绒毛。直到夜幕森然,老鼠们吵闹着窜过头上原本挂蚊帐的竹竿,才会发现月影下沙沙晃动的泡桐树。
小时候常听人说老鼠很毒,沾上老鼠的尿会烂出一个疮。于是,每当这些小东西吱吱跑过,我都敏捷地缩到被子里,一把蒙住头,连头发丝都一一塞进,只留一个小口换气用。冬天天冷,闷在里头反倒暖和。可一到夏天,黏腻的咸汗便如豆粒般颗颗外冒,有时忍不住摸头,结果惊讶地发现头发已经湿透了。
即便如此,心里还是克服不了对鼠尿的恐惧,只好睁着眼睛,凝视小口外那一片斑驳的树影。月光下,白色蚊帐和草色凉席仿佛被镀上一层琉璃,静默不语,微微泛着柔光。大大小小的圆影一会儿长、一会儿短,踏着无名的舞步,前进到席子中间,又退到帐子侧沿。我的眼睛也跟着影子来回移动,全然忘却先前的燥热,只觉得那是夜的精灵,送来一丝惊喜与凉意。
“快看,外面下雪啦!”弟弟在窗子外边高喊起来。
我停下笔,抬头一看:呀,果然下雪了!整个冬天都没有的雪意,过了春节居然来了!我兴高采烈地冲到屋外,忙不迭用手去接雪花。片片飞雪落在手心上,还没等看清就化了,倒是头发和睫毛上粘着的仍在呼呼风声中留存。我们两人仰着头,张着嘴,尽情地跑着跳着表达对雪的喜悦。拖鞋拍在地上“橐橐”响着,手指和脚趾冻得通红。忽然,我一个踉跄倒在树干上,硕大的枯叶带冰伴雪从枝头飘落,不偏不倚盖在了我的头顶。
弟弟见了,忍不住拍手,“哈哈”大笑起来。我忙摇头,把叶子晃到地上,觉得不好意思,也低头笑着。再抬眼时,只见雪下得更大,犹如春日柳絮绵绵不断。
“啊!”我不禁叹服一声,环顾四周茫茫万物,又仔细看了看身边的泡桐。原来工厂周围的树都已经秃净了!红色玉兰还没到抽芽的时候;新种上的松树排成两排,却因今年暑旱早枯得发红;剩下的几株枣树,挺着光洁的枝干,沉默着刺向天空。唯有泡桐树,还残留几片枯掉的阔叶,迎着风雪,显示本该离去却不肯离去的心。
大概是想尽可能地被人关注吧!正因为不被人看重,才会拼了命地留住叶子,哪怕它已经枯萎也无所谓。我扶手摸了摸泡桐的树干,冰冷光滑却异常坚硬。我又顺着树干向上望去,只见整棵树已越过众树直指屋顶,仿佛依旧在寒冬中生长,没有一丝一毫退缩的趋势。
何苦如此执着呢?变得再高再大不还是难看的泡桐吗?野草能一夜冒遍花园,最后不还是无法阻挡匠人的拔除吗?
据说泡桐树可以做为木材制作家具物件,材质轻韧、防潮隔热且不被虫驻。它长得那么快,想必不久就会被人伐走制成桌脚或椅背了吧!
这是它要的结果吗?到时,它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气恼、会不会怨恨这一份执念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回去的途中瞥见工厂黑乎乎的灶台,里面的火星正闪着红褐的亮光。
雪后的两年,厂里盖了新的宿舍,我们一家便从这间杂屋搬到对面的小屋。自那之后就再没见过这棵泡桐了。按理说我每次回家都会路过那棵树,却只依稀记得有人爬着云梯修剪过它的枝干,一边剪还一边赞叹树的高大。
高大又怎样?不还是难看的泡桐树吗?
好像是一个春夜,湿润的空气里尽是花草的芬芳。柔白的月光照亮了天边的薄云,也照亮了窗下那条坑洼的水泥路。我吃过晚饭,趴在窗沿换换气。猛然间,一大片紫色云霞透亮出来,漫天漫地,展现眼前。
泡桐树居然开花了!
一朵朵淡紫色的小花攒聚一起,看不清轮廓,只有淡色与深色的区别。远望而去,俨然是一幅写意样子。整片花云有点像盛放的紫藤罗,却比紫藤罗大气,飞流瀑布,不是山涧的湍流而是壶口的黄河!再细看一些就会发现,那些悬挂着的花朵是朝外的喇叭状,四面八方,仿佛在向这个鸣响!
这棵常年无人问津的树,在贫瘠的红壤中默默生长。没有肥沃的土地,没有细心的浇灌,哪怕高大挺拔也不一定有人欣赏。在这里,除了荆棘和苍耳,从没有东西这样积极地活过!现在,它不仅仅是积极地活,更是美丽地活、壮阔地活!就算没人看见也要把花开满枝头,就算注定成为桌脚也要把枝干伸向苍穹!
它或许期待过人们的目光,或许期待过百世的辉煌,但它很快明白这些期待在这偏远的工业区都不可能发生。下班的工人没精力看它,过路的商人没时间看它,连修剪树型的师傅也不过匆忙赞叹几句。大把岁月里,它配把握的只有默默。可它依旧长着,不再为了浅薄的赞美,不再为了浅浮的虚名。
一棵树,一棵会开花的树,需要多少勇气才能长成最美的自己,不求回报?
月光下,泡桐树静静地立着。一阵风吹过,温润却绵长。我望着沙沙作响的泡桐,树影斑驳落在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