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三的时候,每天都会路过一家小店。
店在马路边上,居民楼侧面辟出来的一间门面房,周围都是老旧小区。我上初三以前,那里是没有店的,就是一堵黄色的墙。墙上时不时被某人用红漆刷上伸冤的标语,标语总是很快被涂掉,但过一阵子又写上去,比前一次的言辞更加激烈。后来不知道哪天,墙上靠左边的地方突然多了一个洞,接着洞变成了一家店,连门脸都没有,就在墙上挂了块牌子,说是旧书店。
每天妈妈送我上学,从马路对面经过那家店。此时它还没开门,窄窄的玻璃门紧闭着,只能看见靠近门口的地上放着好几堆书,花花绿绿的,大约都是那种旧书摊子上常见的成功学、养生学和简约版四大名著,更里面的地方阳光照不到,黑黢黢的看不清楚。放学时坐公交车从门口过,店已经关了门。有时候我周末白天经过,看到门敞开着,里面进去不知道有多深,门口的书堆上摆着一块泡沫板子,黄底红字,和店门右边墙上仍旧在刷与被刷的抗议标语一个配色。板子上说图书论斤卖,具体多少钱一斤我也不记得了。再往里看,只有一盏昏暗的日光灯照着,不知为何,店主人总不愿意把灯开得亮堂些,也没见着有什么客人光顾。这样的生意人真的能挣到钱吗?于是我对店主人产生了好奇。我努力想要找到老板,可妈妈的电动车载着我飞快驶过,我来不及分辨出什么。
初三的时间过的很快,天气越来越冷,早上我在电动车后座,冷风从四面八方往衣服里灌,我实在没有力气也没有兴致张望路上的风景。偶尔看到那堵墙,还是老样子,旁边的标语似乎也有好久没写上去了,不知道那人是终于冤仇得报,还是彻底心灰意冷。天也黑得越来越早,拥挤的95路公交车一次次经过旧书店,可冬日的车窗内里总是蒙一层水汽,一切细节都被挡住,那小店自然也看不清楚了,只有前方湖南路步行街的霓虹灯才能穿过水雾,把光透进来。这使我想起鲁迅的话:“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于是我又关心起那和我毫不相干的店来,他究竟为什么在这个偏僻的角落开店?他做成了多少生意?店里卖的都是些什么书呢?但我的关心总是来的快,去得也快,等到回了家,我一头扎进毕业班的学习里,把路上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
转过年来,开学了,我又能一次次路过那家店,还是老样子,墙上的标语似乎真的消停了。我见它没什么变化,也就渐渐不再关注。
再次注意到这家店是在天转暖之后。那天早上,我看见墙上刷了新的标语,这次的话格外绝望,让人毛骨悚然。看到墙,我才又想起店来,转过去一看,还是黑乎乎的门。但有些不同,玻璃门被拆掉了,大概店家终于醒悟,或者租期到了,得以解脱。
一个月之后,开起一家新店来,依旧没有门头,没有招牌,只在新装的玻璃门上挂了一块牌子,似乎是个咖啡馆。周末白天路过的时候,能看见里头不再是昏暗的日光灯了,换成了橘黄的小灯,照出一片有些小资的氛围来。见到这样的景象,我反而有些失望,也许是觉得这间不知是真文艺还是假文艺的小店,和周围的老旧居民区格格不入;也许是觉得它破坏了我对小店原主人的幻想,在我脑海中,他的形象不再是个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男子了,反而变成一个有些矫情却不怎么通世务的年轻人;也许是觉得我终究没能看一眼那让我好奇的旧书店,无从得见那让我好奇的老板,有些遗憾吧。
新咖啡店的生意似乎也不大好,我没见过顾客进出。门里总是静悄悄的,不像类似的店里,会放些音乐吸引人,可能是防止扰民。店主还是躲在里间,没露过面。墙面被刷新后,标语再没有出现过。过了一阵,店主在墙上挂了一把吉他,仿佛想要努力昭示咖啡店的存在。然而不论开旧书店还是咖啡馆,都是一样的生意难做,知音难寻。
上高中以后,学校换了校区,我不再从那条路走,逐渐遗忘了墙和小店。后来有天我骑车放学,看见95路从我身旁飞驰而过,不知怎么就想起那间店。我绕了点路,折过去看它。那里变回了一整面墙,原来开出的门被堵上了,远看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有走到近前,才能看见门的轮廓,和门右边一层层粉刷的痕迹。我只好骑车走人。此时天有些暗了,前方的步行街像往常一样,陆陆续续亮起了颜色各异的灯。
高中有次语文作业写随笔,我把这间店,连同其他我想去又没来得及去的店一道,写了一篇文章,结尾发了些感慨,大意是有的事,如果一直犹豫不去做,那就永远没机会去做了。语文老师每次会张贴一些同学的文章出来,那次我得的评分并不高,大概老师也不清楚我想表达什么,毕竟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心理活动而已,想让别人理解甚至赞同我的心思,实在是件困难的事情,就像我也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要把这篇文章同其他高分一起展出。文章贴出来后,我的一个初中兼高中同班同学来找我,说她也注意过这家店。说来好笑,我们初三一整年都坐同一班公交车回家,却没人在期间提起过它。
我不禁在想,店主人也好,刷墙者也好,我也好,我的同学也好,这世上有多少事情,是一个人藏在心里,想说却找不到人说,或者有人愿意听,而我们又因为不知道而错过的呢?
(2020.5.16 青岛隔离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