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长一段时间梨园是很祥和的,宁安就是这时陪着友人一起来听曲的,全然不顾周边的嘈杂,独自沉醉于曲中的伤感。梨园的曲多悲情,台上未曾见凄凉,台下宁安已满目泪痕。宁安长得白皙清秀,脸上未有被生活欺负的沧桑,一副不谙世事柔弱可欺的模样,靠着教书识字的微薄收入勉强度日,若非友人请客邀约,这梨园,他是万万不会来的。
翡翠觉得这个白面书生真真矫情。曲终人散本是顺势,儿女情长非在一时,编排的故事早被夸大,如此敏感纤细堪比女子。翡翠是梨园当红的花旦,台上的她目光流转处千娇百媚,台下卸妆后的她更是明眸皓齿倾国倾城,多少达官显贵奔着她而来梨园,听曲的同时更为一睹芳容。男人啊,都是依仗本能行事的生物,喜欢征服掠夺,在强大的自尊心作祟下,谁能将万人仰慕的花瓶收于账内,都能极大的彰显雄性的本领。
翡翠看着这熙熙攘攘的人群,暗藏着欲望贪婪,反倒是那不合时宜的书生,显得几分纯真可爱。美貌是把双刃剑,身边谄媚示好是常态,更有甚者,纠缠不休穷追不舍。翡翠得罪不起这些显贵,每每耗尽精力迂回辗转,逢场作戏早已疲惫不堪。这世态炎凉,谁能把真心捧送,谁又会给予真情?翡翠从小孤苦伶仃,在梨园学曲练功,吃过的苦未必少,唱过的情未必当真,但见识过太多的抛弃背叛,譬如这梨园收养的孤儿,哪一个没有心酸沉痛的故事?
宁安眼里透着怜惜。他看的是她,还是戏里的李香君?唱曲的人不入戏,听曲的人已动情。在这乱世里谋生本就已是一出大戏,却还有闲情管花前月下的分离,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还是安于现状岁月静好?翡翠是有些微的愤恨的,自以为是的同情,明明是食不果腹的境况,却如此平和安逸,难道这书生就能不受这战乱的波及吗?
很多时候,翡翠觉得自己苍老了。明明镜中是十几岁的绝世容颜,内心却千疮百孔黯然斑驳。拿捏不了动荡的命运,无力掌控未知的人生,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在哪里死去。每次梨园发生争执暴乱,都只能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双臂抱紧自己缓解恐惧,眼睁睁看着血流满地。活着真好,但活着真累,害怕死亡又无限接近死亡。
爱情都是以好奇的名义打开的。翡翠开始有意无意的偶遇宁安,想看看这污秽的世道如何成就这瓷娃娃般纯净心灵。她想去嘲讽他,戏谑他,甚至打压他,没有人能避免绝望的侵垢,大家一起堕落地狱,张牙舞爪的撕喊哭泣,将洁白湮没成黑红,这才是乱世正确的打开方式。宁安渐渐与她熟识起来,淡然的收拾一地残局,包容她任性的胡作非为,给她念温和的长诗,教她用手帕折小动物,带着她和学堂的孩子们唱歌,牵她的手曲感受善良美好。翡翠整个人松懈下来,少了刻薄凛冽,甚至在面对难缠的客人时也多了几分忍耐。
翡翠觉得这回栽了,栽在一个穷书生手里。她开始想念宁安手心的温度,轻哼一起唱过的歌谣,偶尔还故意顽劣,悄悄观察宁安宠溺的神情。她知道宁安喜欢她,她稍微的靠近他就会耳根发红,她也仰仗宁安的喜欢,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卸下心防纯真满满。她本想漂泊无依的过一辈子,现在与人残羹冷炙也未尝不可。曲中小姐与书生都是悲凉的结局,那么戏子与书生会不会有好的开始?
梨园的管事千叮咛万嘱咐翡翠一定要隐忍。陆军统是个暴虐的军阀,包场梨园点名要翡翠作陪。美妙绕梁的曲调入耳,陆军统的眼睛始终未离开过翡翠,目光过于露骨,笑容太过暧昧,侵略意味明显。梨园已无法作为容身之处,翡翠决心离开,这怕是招来了不该有的是非,惹上了躲不起的人。宁安从层层裹布里拿出一个玉镯,晶莹透彻,绿如春色,翡翠白皙修长的手衬得这玉镯更加灵气逼人。这是宁安母亲留下的唯一物件,作为定情信物,相约寅时悄无声息地消失于这座城市。
寅时下起了淋淋细雨。翡翠手忙脚乱取油纸伞时,不知碰上什么物品,手上的玉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黑夜中还未来得及看是否有裂痕,由远及近的汽车前灯照到她身上。陆军统沉重的军靴踏入水坑,递上她当做信物赠与宁安的绣包。“他拿了一笔重金于子时离开,让我在寅时来此地迎接你去做我的八姨太。”
所有的一切都归位正常起来。这乱世生存永远是第一位,怎么能轻易的忘记了呢?情爱于这时代是永恒的奢侈品,心存侥幸终究失望而归。爱情呵,不过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等不到的人无须挂念,过往的时光将成荒芜。不若那半日花开,凋敝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