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入职

01

“来，大家把手上的活都停一下！这是新来的同事，肖林！大家认识下！”黄雨领着肖林走进品质部办公室，并把肖林隆重地介绍给大家，然后又冲着一位扎着马尾辫，打扮比较时尚的一位女子说：“倪艳，稍后，你带肖林去人事部办理入职手续，并带他去其他办公室走走！”

听到黄雨的话，办公室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并抬起头来，待看清黄雨身后提着被窝行囊的肖林时，他们又仿佛看到一个怪物，尤其是那位叫倪艳的文员，惊讶到嘴巴都快要合不上了，心想：“黄雨她天天跟咱们讲要有品位，要有品位，咋今天还招来了一个农民工？”

相信当时有同样疑惑的也不止倪艳一个，其他的几个工程师也一样，甚至于在想，这个肖林应该是黄雨乡下老家的某个亲戚，或至少是托了关系才能进来的吧。

要说眼前的肖林是个大学生，完全是靠个人能力应聘进欧丽来的，估计当时也没几个人能信，从外貌、长相、气质，肖林活脱脱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农民工。

他瘦瘦弱弱的模样，有点婴儿肥的脸，看上去像是个刚毕业的高中生，黝黑的皮肤在不搭调的粉红色衬衫的映衬下，看上去要更黑红一片，汗水还一直贴着头顶的寸发往下流，弄湿了两边的鬓发，两道浓眉下一双大眼睛看上去倒是挺精神，此时正快速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并略带尴尬的神情微笑着跟大家打招呼，手中提着的花被单包裹的行李此时还牢牢地抓在手上，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这样继续提着，那模样和第一次见人而局促不安的农民工并没有什么两样。

“肖林，你先把行李在那个角落放一下，收拾齐整些，不要挡道，等下班的时候，跟着国华一起去公司宿舍。国华！下班的时候，别忘了带肖林过去！”黄雨也注意到了肖林手上提着的沉重的被窝行囊，于是跟工程师李国华做了安排。

“哎，好的！”一位有点胖胖地男子貌似有些不情愿地从电脑前收回视线，并抬起头，对着黄雨应答道。

此时浑身汗涔涔的肖林，正提着行李走向黄雨说的那个可以放行李的角落，听见国华应答，他便寻着声音的源头找到应答的工程师李国华，点点头，以表示感谢。

“这都是啥味啊？”肖林刚把行李放好，倪艳就捂着鼻子夸张地大叫了一声。

黄雨朝她瞪了一眼，倪艳立刻就用手把给嘴巴捂上了，低头继续干活。肖林的脸瞬间就红到了耳根，此刻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他非常清楚这味道的来源，很大一部分都是来自于他那潮湿的后背，此时包括他自己都能闻见一股汗的酸臭味。

02

等肖林把行李归置好，倪艳才非常不情愿地领着肖林去楼上人事部去办理入职手续，一路上，走得飞快，等把肖林交给人事经理后，她就逃也似的下楼来了。

人事经理仔细看了肖林提供的所有证件，并做着记录还边和肖林开着玩笑：“如果不是上次我给你面试过，我绝对有理由相信你就是个冒名顶替的大学生！你这长相和年纪差距也太大了，看到你的第一眼我还以为你是个高中生呢！”

肖林笑了笑，没有辩解，确实这也不是第一个人这么说，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误解，在他以后的二十年里，还会不断发生，貌似，他的岁月在某个不经意间被偷走了几年，乃至十年，导致认识他的人都要说他长得年轻，当然，对于这种年轻，肖林也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别人总是不知觉地把他当孩子对待。

“这是两套工作服，先交一百块押金！”人事经理帮肖林办完手续之后，又从一堆衣服里翻出两套工作服，递给肖林，让肖林试试尺码。

一提到钱，肖林的脑袋不由得又“嗡”了一下，现在他所有的钱加起来都不足三十元了。

“对不起…我今天没带这么多钱…”肖林没敢接过工作服，面红耳赤地对着人事经理讪讪地说。

“哦，没事，那明天再补上吧！”人事经理把衣服给肖林递过来。

“明天？…谢谢！”肖林不知道如何跟人事经理开口说他这个月都没钱，但话到嘴边，也没再说出口，接过衣服试过尺码刚好合身，肖林谢过人事经理，就下楼来了。

他不知道此时品质部的办公室里已经炸开了锅，都是汗臭味引发的连锁效应，倪艳一下楼就大叫着“开窗通风”，而且各种议论不断，叽叽喳喳一片。

但真的等肖林再次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所有的人也瞬间把嘴巴给闭上了，包括肖林老远就能听见说“很臭”的倪艳。

03

“要不这样，国华，你现在没有特别紧急的事要处理的话，那你先带肖林去公司宿舍吧！”想来是黄雨也闻到了这股子酸臭味，也或许是要堵住悠悠众口，黄雨便改变了让肖林下班后再去宿舍的安排。

“好的！”那个叫国华的男子站起来，拿了自行车钥匙，就领着肖林出门。

此时，肖林才知道，原来那挂着“品质部”三个大字招牌的朱红色的大门才是品质部正常进出的大门，而黄雨那个门只是她专用的小门，从那边可以直达楼上二楼，但仅限于办公室的三位主管通行，其他人得从外边绕行，肖林今天不知道，误打误撞直接走了黄雨的办公室的门。

“你车呢？”国华在车棚找到自己的自行车，骑了过来，看肖林仍站在门卫处，提着行李站着不动，忍不住问道。

“我没车！刚来还没买自行车！”肖林如实回答。

“哦，那从这边走到宿舍有点距离，你慢慢走，我在宿舍等你。记得出公司大门，沿着这条大路一直走，等出了保税区大门就左拐，我们小白楼就在海鸥建筑标记下面，到了找我即可！”国华，说完这些，骑着自行车如飞一般而去，此时，快要中午时分，胖子怕热，肖林也能理解，他只是没想到，人情如此淡薄至此，国华他竟然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就走了，这在国营企业里是无法想象的，就算国华带不动肖林这个人，被窝行囊也可以帮忙带一带吧？

肖林无心纠结这些事，他此时唯一担心的就是走错路，所以，一边走，一边在心中一直默念着国华刚才说的路线，另外，就是着急明天如何能还上人事经理那里欠下的一百元钱，强烈的自尊告知肖林，不要再让别人瞧不起，倪艳今天夸张且无礼的话语，深深刺激到了肖林的每一寸自尊，也激起他内心那无地自容的自卑，在以后的数十年里，他习惯把自己武装成一只刺猬，习惯用这些尖刺去对抗着遇到的各种不公和嘲笑，这样的性格让他很被动，在那些不理解他的人的眼里肖林真的变成一个怪物。

04

被欧丽员工亲切地称之为“小白楼”的公司宿舍，是一栋外墙贴满纯白色瓷砖的三层小楼，紧挨着保税区海关海鸥形的建筑标记旁边，在那一片也仅此一家，故肖林找起来并不困难。

这是一栋私人建造的三层小楼，带一个院子，院门口有一道铁门。

“李工，你的同事到了！”等肖林提着行李走进那道铁门的时候，正在院子里修水管的看门曹大爷就马上站起来，大声招呼着李国华。

“哦！”一转眼功夫，李国华就从一楼西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此刻他已经换好衣服，换下早上上班时穿的正装，只穿了一件白色背心、花色大裤衩，脚上拖了双人字拖，肥胖的大肚腩和胸前那过度发育的两坨肉走起来一颤一颤的。

“你拿着行李去二楼吧，二楼左边一间是空的，目前没人住，你自己去选一张床！”国华用手指了一下楼梯口，接着又说：“另外，你带身份证了吧？让曹大爷也登记下。这也是公司规定，等登记好了，曹大爷会给你钥匙！你也不用着急，慢慢整理，我再睡会！”

说完这么一长串的话，国华又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看起来像是困极了，转身就往房间走去。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回转身，问道：“对了，你叫什么林来着？”

“肖林！”肖林赶忙说。

“好的！”

他两说话的功夫，看门的曹大爷早已从一大串钥匙中找到楼上二楼房间的钥匙，帮着肖林一起把被窝行李拿上楼，其实肖林的行李也不多，就一条薄被子，几件衣物，一条旧被单用来做包裹，已经脏乱不堪，一路上在公交车上不知道被多少乘客踩踏过，一块块半个脚印的脏污痕迹很明显。

房间里有两张床，一个塑料衣柜，在两张床上各有一个未拆封的席梦思。肖林听说过这玩意，但从来没睡过，所以他还像个孩子似的坐到这床上试试这床垫的弹性，感觉比之前睡的架子床要舒服多了。

对于这张床，肖林印象深刻，这张床不仅仅见证他在上海的第一份正式工作，还见证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与一个女孩的床笫之欢，从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男人的过程，但那只是后话，暂先不提。

05

等安置好被窝行囊，肖林又找出身份证，就跟着师傅下了楼，做住宿登记，此刻，他很害怕，担心看门的曹大爷会像人事经理一样，再跟他提什么押金的事，幸好大爷没再提钱的事，只是告诉肖林，公司只提供住宿，水电费要平摊到每人，在月工资里扣。

曹大爷拿下挂在墙上的员工宿舍登记薄，再从抽屉里找出老花镜给戴上，摸摸索索地把肖林的信息逐一登记上，这样，就算是已登记入册了，然后再把大铁门的钥匙找出来一把，连同二楼房间的钥匙一起交给肖林。

做完这些，他就忙着去院子里敲敲打打维修起水管来着。 后来，肖林才得知，这曹大爷是房东的父亲，现被公司聘为兼职宿舍看管员，负责入住员工的安全，同时也负责宿舍楼的维修和清洁等工作。

公司之所以能提供条件配备这么好的住宿条件，也是为了能留住人，毕竟这保税区在荒郊野外，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留下的。另外，如遇上加班，那些主管们也可以有个住宿的地方，毕竟车辆通行在当时也是个麻烦事。公司这些贴心的安排，让肖林居然有了种“家”的味道。

闻着身上散发出的阵阵酸臭味，饥肠辘辘的肖林决定还是先洗个澡，然后再出门去找吃的。

宿舍楼的卫生间里并没有热水，肖林就拿起淋浴的自来水龙头对着自己身体冲，虽然此时天气还很炎热，但终究也是秋天时节，水管里放出来的水有些凉，冷水一下子冲到肖林年轻、滚烫的肌肤上，还是忍不住让他打了几个寒颤，好一阵才慢慢适应过来，一通澡洗下来，肖林觉得浑身发热，看着镜子里那张年轻的脸，肖林对未来充满期待。

等洗完澡，肖林换了身干净的、上午刚从人事经理手上领到的工作服，回头再去看李国华，隔着门板，就知道他睡得很香，阵阵呼噜声透过门缝拼命往外挤，修水管的曹大爷此时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肖林只得又回到楼上房间，在楼上的席梦思上坐了一会，把早上弄乱的相关证件再收收好，归归类，整齐地放到包里，思考着接下来要添置那些生活用品，但只要想到钱，他都恍惚听见人事经理说的那句话：“这是两套工作服，先交一百块押金！”，他不免又开始犯愁，人生地不熟的，跟谁去借钱？当然上海有他舅奶奶家在，但隔得太远，来回一趟又是一天，他总不能刚来上班就请假吧，所以这条路也行不通。

虽然此刻肖林越发觉得饿了，但也不好意思去吵醒李国华，又不敢擅自离开，自行去公司，他怕一旦黄雨问起李国华来，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毕竟，这是他第一天来上班，不能随便坏了规矩，所以，他只能耐心等着，等李国华睡饱。

“走吧，再不走，就赶不上饭点了！”果然，十二点一过，李国华就起来了，站在楼梯口催着肖林去公司，说完这话之后，他又一个人骑着车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