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这挣扎着的人生

          前言:被病魔折磨近一个月的舅妈今天终于去了。弥留状态的舅妈,直直地盯着我妈__她的大姑姐与她的丈夫__我的舅舅。她一定是舍不得她的丈夫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世上,对人世还有不甘,对生活还有眷恋……

​        昨夜梦中的舅妈,还是像往常一样,多嘴且饶舌。她穿上新衣服,与舅舅一道,向我笑着,用平时那碎生生的声音说着要去买点东西。在这当口,便醒了过来,我不由得细细回顾梦中的场景:虽然我与舅妈也算亲近,但是她在我的梦中出现,这倒是头一回,莫不是有什么预兆?

          从诊断骨癌到现在,不过短短的一个月,“看能不能熬过这个端午节!”妈妈昨天电话告知我,“前几天我把你的端午礼送给她了。”昨天呕了几回血,在极度烦躁与痛苦之下,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也许这点衣服的负累已经让她难以负担:人生,从虚空中来,即将又要复归于虚空。在生命弥留之际,我不知道她是否想起那次可能会改变她命运的相亲。

                          一次相亲​

          “夹着黑皮包,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很小的时候就听妈妈形容过舅妈那个相亲对象,共和国初年乡镇干部形象,兼之并不讨喜的样貌,令年轻得象初生花蕾般的舅妈反感,反感之后便是避而不见,不管对方如何地示好。“你舅妈躲了起来,你舅妈的姐姐只好带着那个男的回L市了。”作为舅妈大姑子的妈妈了解得如此清楚,可见舅妈在年轻的时候没有少说这件事情,或许仅仅只是为了解释自己与大姐这么多年来的不通音讯;但在生活的磨砺下,或许隐隐也有对当年少年不识愁的懊悔。在当年的农村,城乡沟壑鲜明,农村姑娘能够嫁入城市,哪怕是一个残疾或待业青年,绝非轻而易举的事情。我见过年轻时舅妈的照片,也见过年轻时舅妈大姐的照片,恰似清晨带露的阳光,让人感觉到喜悦。舅妈大姐早早嫁给L市的一个军人,试图将自己的妹妹嫁给L市某一乡的乡干部。在舅妈这一面,当年颇怨恨于自己的亲姐姐,她认为那个男人的到来,不过是姐姐为了换取当地落户的一个资格。而她姐则更痛惜于自己妹子的不知好歹,特别是目睹舅妈嫁给了舅舅之后的生活艰辛。多年不通讯问之后几十年后冰释前嫌,大姐事事皆顺遂,儿女皆有成,对舅妈一家这些年帮衬不少。

        舅妈与舅舅的爱情,小时候听舅妈自己说过很多:那个肩膀一高一矮的男人走了后,有人介绍了我舅舅,互相对上了眼之后就有了表哥与表妹,蜜里调油的爱情并未遮住生活的阴霾,“你舅到领上砍柴,地田干活,总要叫上我!”舅妈时常打趣舅舅,有一天发现舅妈没跟上他,扛着锄头见人就问"见到我老婆没?见着我老婆没?"“谁是你老婆?”村里人觉得有意思:男人只有虎虎打老婆的,哪有这样德性的。

          “你舅妈这一辈子做死一世,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得知舅妈的病情之后,妈妈流着眼泪说,其实,这样的话,妈妈在每一次舅妈受苦时都会说,车祸,然后是其他的病,这些年没有稍停过。“如果当年舅妈嫁给了那个人,可能会好一些吧?!”这一次,我忍不住问了。“这都是命,各人都有自己的命。”妈妈叹息道。母亲是村妇,她深知作为一个农村女人的艰难,她算是默认了我的说法。这些年,L市发展很快,当年的乡镇已经成为L市的中心,舅妈这些年与她姐姐重新有了联系,对她姐姐的吃穿用度也算有所了解,单这次舅妈生病,舅妈的大姐在医院住院就前前后后掏了几万,然后又买了几万的虫草与燕窝。

        虽然这样, 但是“也得防着他们。”妈妈与表妹在讨论舅妈后事的时候说到这里,两人不由得都提高了声音。关于这次的病,舅妈娘家人是有很多怨言的,尤以有钱的大姐与小弟为代表,“她那边都已经传开了,说你妈嫁了个没用的人,受了一辈子的苦。”妈妈愤愤然,“这不是她自己的命吗?说你爸爸没用,他们家七八兄弟,每个都有钱?都有出息?”“不过你也别与他们争,防着他们到时候为难你们兄妹!”很多年以前,娘家人出嫁新姑娘的婚礼或已逝老姑娘的葬礼拥有无上的权力,若是觉得自己村里的姑娘在对方那里受到了委屈,娘家人则会百般为难村人、其丈夫甚至子女。这些年移风易俗,娘家人参加老姑娘的葬礼,不过是一个形式,但是,“也得防着点,”妈妈对着表妹说,“等你妈妈一过世,那边的亲戚也没有什么好来往的了。”

                        两次车祸

          关于骨癌,或许是舅妈10年前的那次车祸!那一次车祸,濒于死亡边缘的舅妈最后还是活了过来,想来是骨头磨损旧伤一直未好。十年来,舅妈也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今年过年的时候,还硬塞给我孩子几百元压岁钱。她笑眯眯地掐着手指头,与我算她的收入:前年托人找关系交的五万元的社保,目前已经返还了两年,再拿三年就够本了,“外甥女啊,你舅妈我还要活个十年二十年,才上算。”去年种香瓜,也赚了5000,去烟田里面帮别人扎烤烟,一个月也可以赚几百块钱。“你舅妈我去烟田做事,那些年轻人还说我:这老太婆厉害,干活一人当两,根本不象六十岁的人,”舅妈的声音脆生生,我们都不爱听,嫌她烦,嫌她唠叨,一件芝麻大点的事她也要演说半天,“你舅妈我现在有钱,够你舅舅和我吃穿用度了。”又翻开衣用让我看,“过年新买的,崭新的,我呀,现在经济活络点,要吃好点,每天早上一人两个煮鸡蛋,衣服穿好点,不要让晚辈失了脸面。”我们早已不耐烦,呼啸着带着大娃小娃一路去表妹家了。

            实际上,我们不知道的是,在年前,她已经在医院住了一周的院,当时医生很委婉地暗示可能是癌症,但是她不信,住了几天,坚拒要回家,想着要过年,还得洗洗涮涮,还得办年货,过年,娘家侄儿侄女,姑娘家外甥外甥女,都拖儿带口的,要办得场面,不要失了体面。是啊,每一个人,绝没有想到,癌症会轮到自己啊。其实这些年,我们都会说,舅妈怎么会这么瘦,老这么咳嗽,要去检查,莫不是肺部有问题,万万想不到,竟是骨头上竟然长了肿瘤,可能就是那一次的车祸吧!

          “哪里啊,你还没有生,你舅妈就出过一次车祸。”“那时候你表哥刚生,遇上了车祸。”那一次车祸,舅妈长及腰部的辫子也剪掉了,舅舅提着双辫子回家,外婆一见便黑了眼,摸黑哭着走了几里路来找女儿,总以为年轻的女儿与吃国家粮的女婿有通天的本领,懵懵懂懂地走错了路,直到天黑才摸到我家.......唉,受罪咧,“她自己受罪,你舅舅也跟着受罪,你舅舅也没有过过好日子。”“你外婆也没熬过几年,胸口长了个大 疙瘩,我没日没夜给她揉,后来实在疼不过,自己用绳子吊死了!”“胸口长疙瘩,莫不是子宫癌?”“那哪知道,那时候也没这说法,就走了。”

          从我记事起,舅妈有几年一直睡在房中唯一的大床上,白天黑夜放着蚊帐,时不时地唱上几嗓子。我们几个小孩照旧在床对面的地上玩着,习以为常。据说她是着了魔道。舅舅没日没夜在外苦干,拉扯两个孩子。后来,被人介绍一个高人,我们称作“衡阳外公”的,治好了舅妈的病。这些年又接连不断的车祸、病,眼看着日子好过了点,连我爸爸都会说,“现在农村日子好过点了,你看,连你舅舅都存上了好几万。”想着与媳妇不睦,晚年也不愿意太靠着女儿过日子,在农村风行买社保的风潮裹挟下,两位老人商量之下,认为舅妈的身体更好,买社保更划算,前年终于下定决心,以舅妈的名义花了几万买下了社保,也花光了这几年的积蓄。逐月递增的以800元为起点养老金,夏天的香瓜,冬天的烟田地里的活计,生活充满了希望,活个三五年,就够本,活个十年八年,那就是赚了。

                        一世情缘

          最后一次住院,我们都赶过去看她。“我们俩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红过脸,”舅妈指向舅舅,红了眼睛,“我走了,就舍不得他,他又不会做饭,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一天。”昨晚舅妈痛得难以忍受,舅舅哭着说若有三长两短他也要跟着过去。”无数次,舅妈曾与我表达过与舅舅的好,在我看来,他们不过是俗世中最平凡、最普通的一对夫妻,我看不出,他们之前那一眼便是一生的爱情,给他们的人生曾带来何种附丽。

          “不知道那社保没有拿到手的钱是不是还有退?”舅妈又望向那个帮她找关系买社保的娘家侄女,眼泪终于没有忍住,流出了眼眶。据说前天晚上,医生打了吗啡,等不了几个小时,又疼得在地上打滚,哭着闹着,要舅舅取下门板让她躺着,“到时别弄脏了床。”看着她这么痛苦,我们不忍,但究竟也束手无策,所有人都觉得这样子就算是人生终点了,也没有什么办法了。没有想到送到医院来,竟然缓住了疼,二老开始在心里又腾起了生的希望,兼之娘家姐姐与弟弟给的资金援助,“在医院住好了才出去”,谋划着下半年要种的菜,要开的土,打电话叫我哥哥给买上要下的种子。指挥着舅舅,马上要收的油菜籽,炸了油,“要送上几十斤给外甥女,城里面难得买得到真正的菜油。”

        半个月的治疗,并未带来生的希望,医生据着医学伦理也告知了实情,晚上二老抱头痛哭了整一宿之后,第二天不听任何人劝说就坚持着回家了。我总以为,这样的痛苦,就是人间极致,不会再有更痛苦的事情。曾服侍过癌症病人的人说,谁知这哪是头,等到最后,人熬个油尽灯枯,亲人熬个形销骨立。妈妈得空便会去看望舅妈,时常向我叙述舅妈的病况,从一开始哽咽叙述,到后来的淡定,从一开始的执手相对,到后来面对时而呓语时而昏睡时而烦躁时而詈骂的弟媳,心里也慢慢接受了现实。而家人从得知病情的痛哭,都已转化为不耐,甚至连舅舅,对着反反复复,吵闹不休的妻子,已经开始有了怨言。她本人也从一开始的清醒的痛苦面对这一现状,到现在的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亲人感情在这磨折中也逐渐耗尽。

                        一次葬礼

          成年以后,我们并不喜欢舅妈,嫌她太绕舌,拜年到舅妈那吃过饭,我们便要一阵风地马上离开去表妹家闲聊,在舅妈这我们是一刻也不愿呆。

        开春时节,她已疼得难受,但还是要咬着牙拄上棍子去田梗点豆子,总想着还有十年八年的过活,得好好地撑过去。

        舅妈眼一闭,那边厢通知了娘家人,这边厢就开始起水了。娘家人来到,起水已结束,那边人颇有些生气的,这边则是好一顿解释。那边的弟媳大哭着姐姐,哭诉着姐姐受的罪,反而是娘家舅舅劝住,“都已这样了,人都已过去了,这些就别说了”。以前娘家人的闹,这些年基本上已少见。都是想着,姑娘在这村里,也没被人欺负得紧,家里清苦是有的,但是男人忠厚老实,也没说过她的重话。再者,侄儿侄女也得要生活,怎么说也是姑娘肚子里出来的人。

        当下算日子,好日子要么初九,要么十二,具体的还得八仙过来定夺。当下议定,娘家人也就无话,回转家去,等点主与上山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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