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一个人的好,强过记住他的坏哩,儿。”
娘从她的针线活上抬起头,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不知何时,她的鬓角已是银丝缕缕,顽强地生长,脸上皱纹纵横,清晰书写岁月的沧桑。
“那天,乌漆麻黑的,屋外头冷飕飕,飘着冻雨。冰死人的风从河面‘呼啦’就吹上来了,从娘宽大的棉袄领子溜进来,直往里灌,寒遍全身。把娘给冷得直哆嗦。我躲在你鲁大爷家码的稻草垛下,听你爹在家门口扯着嗓子大声叫我,但娘哪里敢吱声。你爹酒疯还没过,我答应他乖乖回屋的话,等着我的,除了拳头,没有别的呀。再后来,娘的肚子呀
哟,突然一阵阵开始疼,而且越来越厉害,娘知道的,时候到了哩,就麻溜地用干草胡乱在草垛架子下头,铺了个窝,娘蜷缩着躺下,紧紧咬住拳头,汗水黄豆粒样大,大颗大颗往下滴.....”
关于姐出生的情形,打记事后的很多年里,就像剩饭一样,被娘拿出来,放进锅里炒,一遍又一遍,偶尔她也会添入点新的佐料,但味道基本上没变。
这个悲惨的画面,在我内心里不断发酵,我爹于我,渐渐就成了一个我目光碰触后就想立刻越过的障碍。我恨他。我也爱他。
这种矛盾的情感,同样交织在娘的身上。每次,哭诉完她不幸的遭遇,娘又会立刻为我爹的行为,找出些恰当的理由,“你爹他也不容易,我的儿,他是全家的顶梁柱呀,他心里烦,心里苦,在我身上打几拳踢几脚,又死不了人。你爹是个好人,他没有村里别的男人的恶习,不打麻将,不抽大烟,好着哩。你们要理解他。给娘记住了,记住一个人的好,强过记住他的坏。”
娘刮刮我的鼻头,问我懂了吗?我点点头。
有两年,在大姨婆的说教下,娘开始相信基督教。我上小学那几年,村里来了好多传道的,他们散布,只要信奉了耶稣基督,每天磕头敬拜,所有的苦难都会消失,因为人摆不平的苦难,主会帮忙哩。
娘恍惚抓到了救命稻草般,背着爹信起了耶稣。每天下学回家,我踮起脚尖,趴在娘房间的窗户上往里瞧,就总能看到娘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口里念着我听不懂的句子。她在房里,一跪就是半小时。
不过,娘对基督的信任,却并没能减少爹在她身上的的拳头,拳头星星点点,好似变得更加密集了。一段时间后,近乎绝望的娘,放弃了挣扎,放弃了对基督的信仰。“只能自己救自己啊,世间哪有什么神仙哟。”我听到有一次闲聊时,她对邻居婶子说。
我活在密不透风的痛苦里,沉溺在娘的自怨自艾和爹的暴跳如雷下,一过,就是14年。14岁那年,带着梦想及与过往诀别的信念,我去了省城念高中。火车启动,我看向月台上瘦弱的娘,她跟着火车一路小跑,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泪如雨下。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身体离开了爹娘,心灵也就能一道离开,重获属于我的安宁自由与幸福。可我不曾料到,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我爹,他的离席与缺位对我今后的人生构成了何等样的的影响;我也不曾想到,生命的源头,我娘,尽管我对她的隐忍脆弱恨之入骨,最终,我却长成了她的模样,她身上的那些个性格弱点,在我身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娘说,记住一个人你的好,强过记住他的坏。对此,我曾一直坚信不疑。
直到多少年后,我才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被原谅。善良用错了地方,就会助纣为虐,终究伤人伤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