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芷放下医书,拢了拢炭火,总觉得屋内寒气一层浓似一层,她往窗户一瞧,只见外面一片雪白,比夜幕初临时还亮几分。
下雪了。
日短天寒,清芷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预备歇下。方才读书不觉,这一站起来,忽觉有一丝香味钻到鼻腔。她以为是自己整日在心中念叨院子里的梅花怎么还不开生出了幻觉,但这香味却经久不散。她这才惊喜地反应过来,应是院子里的红梅开了。
她开了房门,淋雪走至院中,挑着一盏灯笼细看梅树。果然,虽然枝条上大部分还是鼓成一小团的花骨朵,但向阳的南枝和一些高枝上已经有殷红的梅花刚睡醒似的悄悄开放了。
雪下得不大,霏霏点点,堆在梅枝上,红白相应,花下一位素衣淡裳,眉眼浅淡的挑灯女子。可入画的一景。
她买下这所房子的时候就因喜爱这比两层楼还高的梅花。这梅树亦不负她,年年冬天,总有一树嫣红,十里幽香回赠她。
“阿芷,热水烧好了,天都这么晚了,你赶紧梳洗一下睡吧。”云姨不知什么时候也披着衣服走出来了。
清芷正欲答话,忽听得门上“咚咚”两声。
云姨同样诧异,疑惑地找清芷的眼睛。清芷示意她过去看看。
“阿芷!阿芷!”
听到云姨惊慌的声音,清芷心下一惊,忙提着灯笼过去。
门槛上倒着一个人,背上一道长长的伤口,皮开肉绽,衣服被血染得发红。清芷忙蹲下和云姨一起把人翻过来。这才发现这人身上发烫,面色惨白,唇上已无血色。
清芷当机立断,和云姨一起把这个受伤的男人抬进去。
一夜灯火未灭。
二
清芷和云姨耗尽心力地忙活几天,才把这人的高烧退掉。又找出上好的药替他处理伤口,在屋里生上火。
清芷嘱咐云姨仔细照看他的伤势,不要对外人提起。她也趁没人时仔细照料这个陌生人。
救下这人,她心中亦有忐忑,好在这段时间并没有听说发生什么事,镇上也无陌生人出现。
祖父一生悬壶济世,从未有过见死不救之事。
她心里到底放不下来,又因念及祖父心里烦了些,晚上便在梅花下饮酒。
祖父和娘都在雪天离开,这么多年了,她连到他们坟上磕个头都不能。
她被迫离家也是在一个冬天。
一片梅花落在酒里,小时候她最喜欢看梅花落在母亲头上。
母亲是那般柔婉清丽的女子。
清芷端起酒杯,望着满树梅花,有雪花从梅花上抖落下来掉在她眼中,她闭上眼睛,淡漠的眸中悄然滑过两行泪。
再睁眼时,转头看到一个人影。
“你有伤在身,怎么起来了?”清芷看到那人起来,忍不住皱眉斥责。
“闻到一阵花香,忍不住出来看看。好美的梅花啊!”那人扶着门槛,抬头望着一树繁花感慨。
“晚几天再看不迟,身体要紧!”想到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心力才把人从鬼门关抢回来,她便有些发急。
“咳咳……咳”那人想说什么,却咳嗽起来,把头抵在门上,面色发虚。
清芷忙叫他不要再讲话,走过去,把那人搀回去。
又过了好些天,眼看那人伤好得差不多,行动坐卧如常,清芷冷着脸开口:“我救你,出自医者本心,你并未求我,也不欠我什么。我也无需你酬谢,你伤好之后,自行离开,不必对人提起此事。”
那人笑了。“承蒙姑娘好心搭救,虽则姑娘不需酬谢,但我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况且天大地大,我已无处可去,还望姑娘不弃,留我在店里做个帮手。”
云姨年纪渐大,又不识字,医馆人见多,她确实想过要招个伙计。这人看着年轻力壮,自己又有恩与他,只是来路不明……
那人看清芷眉头蹙者,眼中仍是犹豫。复又开口:“姑娘不必担心,我背上所挨已经斩断一切冤孽,日后不会有麻烦上门。”
心中所想被人戳破,清芷面上微微一窘,挽救似的说:
我们小本经营,没多少工钱给你,你甘愿就好。”
“多谢姑娘。有片屋檐容身我已经感激不尽。”
前面有人被人搀着来,估计是病人,清芷转身欲走。
“姑娘……”
“什么事?”
“我叫景逸。”
“我姓杜。你可以先找云姨,让她告诉你做什么。”清芷想了想,又转过头来叮嘱他:“你伤还没有痊愈,暂时做些轻活就好,不必勉强。”
景逸含笑应了。
三
景逸最初只做些简单不使劲的活,渐渐地把大部分活计都包揽了。还帮清芷在树下埋了两大坛梅花扫下来的雪。
云姨本来还不太乐意,这阵子看这个小伙子模样好,手脚勤快,把她的许多事都抢着做了,愈发待见景逸。有事没事也来找他聊聊天。
景逸正扫着院子里落下的残梅,云姨端着着杏仁边剥边和他聊天。
云姨说着 ,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唉,你不知道,我们医馆有今天可不容易,阿芷刚开张的时候 ,几乎半个月没几个人上门,后来有人了,但是又欺负我们两个女人,故意找茬惹事。逼得我拿着刀子要和他们拼命,阿芷面上不露,但我有天晚上从她窗口过,听到她小声哭,应该是故意捂住了嘴不让人听到。那时候别提我多心疼了,可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每天求神拜佛。好在阿芷医术不错,人又聪明勤快,渐渐站稳了脚跟。你等着瞧吧,那些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病了,肯定要打发人来请阿芷的。尤其是太守夫人,那可是从京城来的,阿芷碰巧给她瞧过几回,她夸我们阿芷医术好,自立刚强,为闺阁女子长了脸。”
云姨眉开眼笑,一脸骄傲看得人心里也温暖了。
她最初这样难吗?景逸朝前厅望过去,清芷正和病人说话,淡淡却细心地交待着几味丸药和汤药该如何服用。
他昏迷的时候,听到一个闷闷声音:“你为何要跑到我门前,不然,我也不必费心救你,这么重的伤,只要我不开门,便是死了,也碍不到我什么。”
他听着这声音抱怨,手下却细心地处理着他的伤口。
“小景,小景。我把杏仁送过去,你一会儿把新来的那堆药抱到后面。”
景逸回过神来,连声应了。
砖缝和墙角的草越来越碧绿,桃露粉,梨吐白,杏花展颜,迎春吐蕊,玉兰含笑,垂柳生烟。
患时疾的人多了起来。附近的不少年轻姑娘患了杏癍藓,前来买蔷薇硝。清芷忙不过来,就让景逸帮忙包好。
几个卖花的小姑娘每天篮子快空了的时候就往清芷的医馆跑。其中一个伶牙俐齿的叫春燕,说是感谢杜大夫,特意留了几束花给杜大夫送过来。
清芷知道她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戳破,只是偶尔调侃一句:“只怕你们的花也不是给我的,是借花献佛吧。”
云姨一时没想到,嘀咕一句:“春燕怎么了?怎么天天来转悠,看她也不像有什么不舒服的。”
清芷抿了一口茶,淡淡一笑,“她能有什么不舒服 ,就是该去桥头王婆那走一趟了。”
桥头卖茶的王婆,巧舌如簧,是个做媒狂。南安的小两口十对里有八对是她撮合的。
云姨看看景逸,又看看清芷,欲言又止,继续刺她的荷花。
既然万物复苏,草长莺飞,清芷便进山采药了。
她出门的时候,在街上被一个大娘拦住,说是刚从野外挖了野菜回来,一定要给她送些尝尝。非要拉着她闲聊,被耽搁了不少时间。
这一耽搁,清芷就被雨困在山里。
草上路滑,她在山坡上伤了脚踝,一动就呲牙咧嘴。
空山无人,只有远处山涧断续的鸟鸣。她只能折了一根树枝做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石路上。好在这趟采了不少草药,勉强能算满载而归。
耳畔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可在这空山里,不停有她的名字透过雨帘传来,和雨滴一起敲击着她。
是景逸。
清芷喊出声来呼应他。没过一会儿,就听到声音越来越近,她忙转过一块大山石,果然看到满山碧色里景逸拿把伞,满脸焦急,一看到她,眼睛在雨里陡然转亮,朝她跑来。
清芷头顶的榆树上忽然传来一阵“嘎嘎嘎”的声音,她冷不防的被吓了一跳,身子往旁边一歪,慌忙抓住石块稳住,只是背后一轻,什么东西掉出去了。定睛一瞧,果然是新采的几株草药掉在了山坡上的石头上。
头上的喜鹊事不关己地抖抖翅膀上的水珠,慵懒地“嘎嘎”叫几声。
清芷虽惋惜,也无可奈何。眼角却忽然有个身影翩然落下去了。
清芷心“突突”地跳,比方才被鸟惊到跳得还厉害。
“你疯了!”待景逸拾了草药上来,清芷即刻喝他。
“你好不容易采到的药材。”景逸解释。
“药草值钱还是人命值钱?你怎么这么糊涂!”
景逸抿口不言。清芷的着急和后怕映在他眼里。他觉得自己疏忽了。
清芷看他不言,缓了口气,道:“一会儿️雨下得越发大了,我们先回去吧。”
脚动时,身子一栽,景逸眼疾手快,连忙搀住了她。
“我背你。”景逸不由分说,把伞递给清芷,在她前面弯下腰来。
事已至此,清芷也只能抿了抿唇,乖乖呆在景逸背上。
山路虽经雨湿滑,但景逸走起来还算安稳,清芷在他背上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