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是一件成功人士退休前不会去做的事情。
显然我不是成功人士。今天翻弄着一些旧事物,一个颇有些年头的信封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不用打开,我也知道里面是空的,没有信纸。
它睡在抽屉里,超过三十年了。这许多年里,家搬过不止一次,但从没把它落下。
每当看到这个空信封,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可爱的两岁小朋友。圆嘟嘟的脸蛋,白嫩的皮肤。我还清晰地记得他说话的样子-那个时候,他还不会说长句子。
“飞飞要拉巴巴!”有一天,坐在小木椅上,就着小桌子吃饭的小朋友,忽然向他爸爸喊道。飞飞爸爸听说,连忙起身走到孩子身边。这时候,飞飞满脸憋得通红,正使着劲呢。“你说晚了啊,你个小伢!”他爸爸无奈地摇摇头,站在旁边等着。这个时候去打扰他,似乎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这是我一直没有忘记的场景。因为那是头一次看到一个小孩,面前放着饭菜,穿着开裆裤坐在小椅子上,身后堆着几坨便便。可把我恶心坏了。
这件事发生在一个病房里。我和小飞飞是病友,我俩患有同一种病。略显拥挤的病房里,住着四个小孩,我在其中算是大哥哥了。另外两张病床上的住客时常轮换,只有我和小飞飞住得最久,一大一小,成了那间病房的“长老”。
飞飞很活泼,医生关照大人,要求孩子多休息,然而他的年纪,正是刚学会走路不久,哪里闲得住。为了能让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哪怕是坐在床上,他的爸爸想尽了一切办法。恐吓是没有用的,威胁也不行,这二个方法,都会让他嚎啕大哭,反而更糟。于是,讲故事、变魔术这样骗小孩的招数,大人们都使了出来。
为什么说讲故事也是“骗”呢?因为他爸爸讲的故事是现在流传甚广,那个年代还算是比较新鲜的循环故事: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山上住着两个和尚。有一天啊,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咧?‘山上住着两个和尚,有一天啊……’”。一开始小飞飞乐得咯咯地笑,连我在旁边也忍不住开心起来。但很快,老套的故事就失去了它的吸引力。
于是就变魔术。“我吐个烟圈,手里的东西就会变没有,信不信?”飞飞爸爸把手里握着的一枚钥匙展示给他看。“飞飞不相信~”小朋友还不会用“我”字,凡是讲到他自己的,一律是用自己的名字开头。
于是他爸爸就点燃一根烟(我没有记错,当年在病房里抽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香烟渐渐人人喊打,从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才开始),熟练地向空中吐了个大烟圈,紧接着又吐了个小的。两个圈的速度不同,小的跑的快,追上了大圈,并从大圈中穿过,直冲天花板。不得不说,煞是好看。我们的眼光都被吸引了。自然,他爸爸手里的东西什么时候不见的,也就没有瞧见。小飞飞乐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害得他爸爸赶紧说:“你莫要起来,我再把它变回来~”
有的时候,飞飞因为不舒服,哭闹,或者是不肯吃药,吵闹,他的爸妈也没有办法。这种情形下,我这个大哥哥也能出点力。我抱着他到院子里溜达一圈,跟他说说病情(其实我也并不是多清楚),给他打打气,鼓励他勇敢吃药。也许真的同病相怜的原因,飞飞倒是非常听我的,回到病房就乖多了。
因为长达数月的相处,两个小病友,关系处得像是亲戚一样,也有了兄弟般的感情。
后来,飞飞出院了。在我出院之前,去他家里做过一次客,按他爸爸的话说是“认认地方,以后有机会来玩”。我并不是那个城市里的人,而是从数百公里之外,去那里求医的。分别之后,很难再见。
在医生无心插柳的要求下(“三个月以后来复查”),我有了机会再次重返那家医院,看了看自己住过数月,承载着那时候浑身病痛的床位。自然,也不会忘记去看看那可爱的飞飞小弟弟。
到了他家里,大人们自然是热情问候。只是我看到叔叔阿姨强颜欢笑的表情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丝忧伤。本就只是个大孩子的我,哪里会懂,只顾忙着和飞飞玩玩具。一向不懂得给小孩买礼物的父亲,竟破天荒地买了一个电动坦克,还能自动防摔的那种,送给飞飞。在那个年代,算是个高级货了。
印象中是在他家住了两晚。白天,飞飞一家带着我们父子,去了风景区游玩。路上,飞飞都被爸爸妈妈抱在手里,没有放他下来走动过。只有在景区玩电动碰碰车之类的事情时,才让他下来。而飞飞倒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吵闹,他似乎有点蔫蔫的。
飞飞爸爸带了一个相机,黑白胶卷那种,还有好几卷胶卷,给我们照了不少照片。时逢当地电视台在拍记录片,正好拍到我和飞飞一起玩游戏车的镜头,那是我人生头一次上电视,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当然,我并没有看到电视里的自己,那是在后来的通信中,飞飞爸爸这么告诉我们的。
分别的时候,我又抱了抱飞飞,他比以前感觉体重轻了些,也许是我力气长大了些吧,他摇摇手,和我告别,一脸的不高兴。他耷拉着脸,嘟起嘴巴的模样,我仍然能够回忆起来。
后来,就是通信往来了。来来回回的,大概有四、五封信的样子。是两个父亲之间的问候,当然,因为我已经上学了,也会夹一张小纸片在信里,向小飞飞问好。
大约一年多吧,有一天父亲下班回来,手里拿着一个黄褐色的信封,那是飞飞爸爸写来的,我已经记住了他家信封的特点,比一般的信封要长,正面有红色方框。我兴冲冲地迎了上去。
“空的,里头没信纸。”父亲淡淡地对我说。
“怎么可能是空的呢?”我不肯相信。是不是路上掉了啊,我急迫地问父亲。
终究是没有问出个结果。我看到的信封,是开了口的,空空如也的样子。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收到过飞飞家的来信。我有时催促父亲写信问问,父亲回答我说:“人家寄来个空信封,就是表示不想再联系了。我们再去信,就没礼貌了。”
我只好作罢。心里,却暗自神伤了许久,甚至有时候会想到,是不是人家城里人不愿意和我们打交道了,是不是上次住他家,把他家什么东西弄坏了,或举止不当了,这样的理由。
直到现在,这信封里当年有没有信,仍然是个谜。成年之后,出外漂泊,常年不在家,也就没有机缘想起这件事,问起父亲。
今天我怀念着从前的时光,看到了这个空信封,我相信此时若去问父亲,他一定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可惜,父亲高龄,已听不懂这些事情了。
飞飞如果还在原来的城市生活着,也要将近不惑之年了。
我现在倒真的希望,这个空信封,就是因为飞飞的爸爸嫌弃我们,才寄来的。
如果那是真相,我会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