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斯多弗太太的家算是豪宅了,800多平,后花园有拱形门洞,是一片宽阔的草坪。一楼是大客厅、餐厅、厨房、洗手间,二楼是主卧、次卧、小客厅、大浴室、洗手间,地下一层是书房、客卧、工具间、洗衣房、晾衣房。
豪斯多弗太太92岁了,视力听力都不太好了,腰也不好。5年前先生去世了,还有一位比她大几岁的姐姐,居住在其他城市。她只有一个儿子,50多岁了,在别的城市工作。她有一把钥匙备在单位,我和其他护理人员轮流使用。
我每次从单位取了门钥匙、车钥匙,到了她那,打开栅栏门,穿过前院,走上台阶,先摁一下门铃,然后打开门,喊一声:“哈喽!豪斯多弗太太!”
有时她在家,有时不在。
01
第一次去豪斯多弗太太家时,预设工作时间是两个小时。单位买了吸尘器和拖把,说客户家的坏了,让我一并开车带过去。那时我刚工作,没太多经验。同事也没能和我一起去,交代清楚。
于是,我只是问,我要做什么?豪斯多弗太太先扶住自己的小车,伴着一声“啊呀”,缓慢的起身,然后左手轻拍着我的肩,耳朵靠近我,问,“你说什么?”
我一开始以为自己德语有问题,后来意识到,是她老人家听力困难。
豪斯多弗太太慢慢的推车走到厨房拿起一个碟子,仔细端详,放下,说,“这个吃完了”,又拿起一个锡盒,仔细瞅瞅,说,“这个不要了”,然后摸索着打开垃圾桶,放进去。
在这之前,我已经打开包装盒,把吸尘器安装好了。伴着最后一步的“咔嚓”声,在旁边观看我组装的豪斯多弗太太欣喜的说,“真棒,好了!”
豪斯多弗太太从小车里抽出拐杖,慢慢的带我上楼,楼上也有一个小推车。她看着我把主卧、次卧、洗手间、浴室、小客厅吸尘一遍。不时的告诉我,“插头在这,插头在这”。然后说,“好了,够了。”
二楼小客厅,腾挪之余,我无意中碰触到她扶小车的双手,豪斯多弗太太说,啊,“你的手好暖和呀。”我说,“是啊,干活干的,您的手这么凉啊。”我用力的握着暖着豪斯多弗太太的双手。
她眼光明亮,微笑的看着我说,“凉凉的手,暖暖的爱!”
02
接下来,一楼的大客厅、餐厅、厨房、洗手间、门厅,豪斯多弗太太看着我吸尘一遍,然后说,“好了,没有了,就这些。”
我一看时间,刚半个小时。我想,吸完了怎么也要再拖一遍啊,走廊的木地板,浴室、厨房的小瓷砖,楼梯的大理石,都拖一遍吧。还有,这厨房的碗碟,我顺手洗了吧。
在厨房,豪斯多弗太太说,“这些放一边,我可以自己洗。”我说,“没事啊,很快很方便的。”
然后我打开她的档案本,翻到家务那一页,在对应的日期栏写上了起始时间,同时写了一个数字“6”,签上自己的姓名首字母。我们是以10分钟为单位的。1个小时就是6。
就这样结束了第一次的探访。临走时豪斯多弗太太在门厅推着小车,拿着放大镜仔细的看着桌上的一堆硬币,说要给我小费。我忙推脱,她说,“要的要的,你的到来让我很快乐。”
她继续仔细的看着桌面,问我,“这是多少?”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我回答说,“50分。”她说,“哦,不行不行。这个呢?”“2欧。”“这个呢?”“1欧。”
豪斯多夫太太给了我几枚大额硬币。她说你拿着拿着。我收下了。她送我出门,看我走下台阶,来到车旁,才关门。
后来,每次劳动结束,豪斯多弗太太都给我小费,不是硬币了,是纸币。5欧,10欧,15欧,不等。
03
过了两天,单位领导说,“小爱,你确定豪斯多弗太太家1个小时够吗?”我说,“我问,她就只让吸尘,总说够了够了,我还额外拖了地,顺手洗了刀叉。”
领导说,“其实很多德国老人不好意思说做什么,你呀,也别问了,就看到哪里需要就整理哪里吧。还是按原计划2个小时吧。”
一个星期后,我再次来到豪斯多弗太太家。我从地下一层的工具间拿出抹布,上到二楼,把小客厅的桌面、主次卧的床头柜、衣柜台面擦了一遍,这才发现,好久没有打扫了,擦出了一层白色的绒毛纤维。既不像德国普通人家床下的那种浅灰色绒毛,更不像中国的黑色灰尘。
墙壁全部贴着很淡很淡的黄色暗花壁纸,可能是长期下来这些壁纸和地毯的绒毛吧。
洗手池上方的柜子是白色的,托架上铺着一长条毛线织的软垫,上面放着经典香水、防过敏护肤乳、指甲修理刀、梳子。
楼上洗手间的厕纸挂在转钩上,另外一卷备用厕纸,外面套着一个帽子,也是毛线织的,顶上有个球球,一顶高高的长长的绒线帽摆在托盘里,感觉很温暖。马桶和浴缸旁边都有软垫。一楼的洗手间也大致一样。
德国洗手间的暖气一般是白色长方形的,竖在墙边,上面有平行着一条一条的暖气管。可以搭浴巾。
我在一楼餐厅吸尘时,餐桌前打盹或仅仅是端坐的豪斯多弗太太往往会起身推着小车挪到大客厅,我有时会示意不用动,她还是会艰难的起身。
04
一次,我注意到她的袜子有个洞,我说,“哦。有个洞。”她笑笑说,“大脚拇指想呼吸新鲜空气了!”
豪斯多弗太太的袜子都是特制的。这一点我是有所了解的,德国的骨科,检查顾客的颈椎、腰椎或手腕等等后,或者检查平足后,会量好尺寸,转到相关店里,定制袜子、鞋垫、护腕、护腰、拐杖、内衣、成人尿布等等。
顾客凭保险卡领取,仅仅支付少量费用即可。例如一副缓解平足的鞋垫是50欧,顾客支付5欧,其他费用由保险公司支付。
第三次,劳动结束,我坐下来,和餐桌对面的豪斯多弗太太简短交谈。就是那次我知道了她的职业、先生、儿子和姐姐的简单情况。豪斯多弗太太年轻时是速记员,她的先生是议员,写得一手漂亮的印刷体。楼下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幅镜框裱好的手绘户型图,精确,专业,也算匠心独运,巧夺天工了。
豪斯多弗太太的脸瘦削,带着老花镜,头发是蓬松银丝卷发。她的眼睛很明亮,像一簇一簇的火焰。我把这个意思表达了。她笑着握着我的手说,“小爱,你知道吗?维多利亚(我的同事,负责洗澡洗衣服)也这样说。我没觉得92岁怎么样。人是可以忘掉年龄的。”
有一个周五,我开着小车,帮另一位客户,一位80多岁的老爷爷购物,装好了,发动车子,窗外无意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拄着拐杖,慢慢的上出租车。是豪斯多弗太太!我觉得很欣喜,身后就是药店,她可能是来取药吧。
05
圣诞节前的一次,我又来到豪斯多弗太太家,她不在,我静静的打扫着楼上楼下。我的脑海浮现了一个想法,这个房子真好啊,户型也好,装潢的也好,如果卖给我多好啊,就算豪斯多弗太太继续住不搬走也行。这位老奶奶温文尔雅,有礼貌,有爱心,我也愿意和她一起住。
也仅仅是一个想法,在脑海仅仅闪了一下。后来我没有问,怕对方多心,怕显得不礼貌。
那天,我在楼上继续清洁房间,快结束的时候,清脆的的柱子和地板碰撞的声音传来,我猜测是豪斯多弗太太回来了。然后是簌簌的钥匙转动的声音。
我连忙下楼,又怕吓着对方,我大声的打着招呼,调整好自然的笑容,打开门,是豪斯多弗太太,她戴着一顶厚厚的帽子,拄着拐杖,慢慢地进门。小推车还放在台阶下面。我一把把小推车抬起,拿进屋里,然后把小推车里的面包,点心放到厨房。
豪斯多弗太太走到门厅衣帽间,摘下帽子,笑眯眯的看着镜子,一边轻轻整理着,“我理发去了”。果然,短发,微卷,很精神。“我要马上上个洗手间”。豪斯多弗太太拄着拐杖又慢又急的闪入旁边的卫生间。
我穿上外套,带上帽子,背上背包。等她出来,我说,“今天我来得早,已经打扫完成了,也签字了。豪斯多弗太太再见!”
“等等!等等!”,豪斯多弗太太忙招呼着,推着小车,带我慢慢来到厨房,她打开每一个包装,是一块一块的蛋糕,包装纸是一个连锁面包店的名字。她仔细的端详着,“这是?这是?这个呢?你挑吧,想吃哪个?”我说,“都可以,您最喜欢吃什么?”她还是让我选。我选了一个大块的,然后用餐刀切开。豪斯多弗太太又打开抽屉,要找保鲜膜,要包起来,给我。我忙自己动手。
路过衣帽间,豪斯多弗太太伸出右手给了我一张票子,20欧。“哦,太多了。”“拿着拿着,为圣诞节。祝你圣诞快乐,顺利的滑入新一年!”在德国,说新年快乐,一般说祝你顺利滑入新一年。我道谢一声,也送出祝福,转身离开。照样,豪斯多弗太太,坚持推着小车,打开大门,目送我走到汽车边,才关上门。
06
元旦后的德国,一大股冷空来袭。1月2号开始降温,下雪。银装素裹,瑞雪兆丰年,可是,冷啊,如果一不留神忘了盖防冻罩,第二天开车前就要刮霜刮雪。
新年后,我又拜访了豪斯多弗太太两次。一次,豪斯多弗太太在吃午饭,她笑着说,“我的儿啊,怕老妈妈饿着,每天给我订饭,有人送过来。”以前打扫卫生时,我总是能带出去一兜各种锡纸餐盒。我还以为是老奶奶自己买的超市的半成品,每天自己加热的呢。哦,原来是这样。
元旦后第二次去时,豪斯多弗太太在餐厅坐着打盹,我不忍心叫醒她,就先在别的房间吸尘。我注意到一楼和地下室之间的楼梯台阶上散落着大团的床单被面。还注意到一楼洗手间的一块毯子卷起来了。
我在想,怎么回事,不可能是失手跌落,是专门扔下去,卷起来的吧。我打开看了看,有污迹。于是把毯子和床品拿到地下室洗衣房,放到大桶里。
最后,我来到餐厅,豪斯多弗太太眼睛睁开了,她面前放着基本没动的午餐锡盒,水果沙拉,土豆泥,半杯水,小推车里放着咖啡壶。我一一过问,都不吃了。于是我全部拿到厨房,有的放垃圾桶,有的清洗。
豪斯多弗太太说:“没胃口,不知怎么回事,也可能是天气不好。”
接下来的一周,接到通知,豪斯多弗太太住院了,不用去家了。单位的家政、护理人员都不用去了。单位给我在那个档期安排了新客户。第一次去新客户家,一起去的路上,领导说,豪斯多弗太太说了,非常感谢你的探访,你的所做,她非常满意。
07
冷空气过去了,暖阳出来了,春天到了。
不知豪斯多弗太太怎么样了,希望她在医院健康,快乐,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去她家。希望买下她的房子。
豪斯多弗太太,我见的次数越多,越觉得像我的慈祥善良的姥姥。不是外表,是语气语调和心灵,很像。
看来有闪光点的人性是全球共通的。有爱、有热忱、乐于分享、布施、幽默,都是有魅力有吸引力的。想起时,总让人觉得有温暖,有爱,有力量在心中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