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最是难捱。

男孩已经忍饿数日。他蜷曲在一家包子店的拐角处，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试图将自己与这冰冷脏污的砖墙融为一体，不叫人发现。

他微睁开双眼，盯着桌下，希望谁口中能够落下一两块不愿意吃的包子皮。

终于盼望到落下一块时，他起身去抢，急忙塞入口中。只是包子皮而已，入了口就没了，他砸了砸吧嘴，更是难受。

店小二将他拳打脚踢，哄打出去。

大雪纷飞，冰雪渗进皮肤里，他知道是冰冷的，可是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他很害怕，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就像阿娘一样。

（二）

白马踏雪，他阻挡了少年的去路。

少年下马，双手环抱，倚马而立。

他用马鞭指着他，向随从吩咐道：“一定要救下他。”

这是男孩从少年口中听到的第一句话，随即心安无比，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男孩被少年收留，成了他众多小厮中的一个。

少年给男孩取了个名字，叫做初九。

救下他的日子刚好便是初九。

初九安静、细心、认真，什么事情都安排的甚为妥帖，很得少主欢喜，便将他收作自己的贴身小厮，日常起居皆贴身照顾。

少主身边的同窗好友打趣道：“这个瘦不拉几的小柴火有什么好，又不好看，又不会说话讨趣，你为何这样看重他？”

少主却是会心笑道：“我就是看重他这点。他非常明白自己的命运，却又不屑于像别的奴才那样讨好卖乖，这样反叫人心生怜爱。”

（三）

少主不论去什么地方都会带上初九，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都会留下一份，给初九。

而初九虽然无法回报些什么，但是也会力所能及的给与回应。

少主被罚抄了，他会主动替他抄写，模仿少主的笔记惟妙惟肖；少主被老爷罚跪禁食了，他会偷偷递给他护膝，给他送吃的；少主生病了，他便彻夜守在榻前，悉心照顾。

不论少主犯了什么错，初九都会陪在他身边，替他善后；不论少主经受怎样病痛折磨，初九都会陪伴他，和他一起忍受。

很久很久以前，初九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对少主好，倾尽自己所有的爱与忠心。

（四）

时间如涓涓细流，无声却在发生。

少主到了婚配的年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成亲当夜，初九哭着问他：我还能继续照顾少主吗？

他笑着说：当然可以。

婚后，夫妻恩爱幸福。

不久，少夫人怀孕。少主激动得不行，拉着初九，让他帮忙想想未来自己的孩子该取个什么样的名字。

初九勾起嘴角上扬着，却不说话。

少主问：“初九，你不替我高兴吗？”

初九答道：“少主高兴，初九自然高兴。”

十月怀胎，少夫人难产而亡，留下一女，唤为苏小雪。

（五）

少主痛失爱妻，悲痛难忍，日夜饮酒求醉。

小雪便交给了初九照顾。

初九教小雪说话，说的第一个词就是：阿爹。

少主听着小女冲着自己软软糯糯的叫着阿爹，心中悲痛，泪眼模糊，当下扔掉酒壶，抱起小女，自此振作起来。

女儿太小，需要有人照顾，老爷夫人有意给少主续弦，好照顾小雪。

可是娶的第二任夫人，不过两年又因疾病去世。

之后又娶了第三任，同样次年又因失足跌入荷塘溺死……

不久，便谣言四起说苏家少主克妻，但凡嫁给少主，便活不过次年开春。

自此，再也没有哪家闺女敢嫁入苏府。

（六）

很多年很多年过去后，男孩和少主都满鬓霜白。

一日雪夜，老爷突然兴起，想要去湖中小亭赏雪。

初九推着坐在轮椅中的老爷劝说道：“这几日风雪太大，去往湖心的道路都有一层坚硬冰滑的积雪，容易摔跤。”

老爷不听劝说道：“你推慢点就是了。”

初九无法，只好给老爷裹上貂皮风衣，将汤婆子换上新碳给老爷放在怀中取暖。

终于安全到达湖心亭上，初九安心得舒了口气。

老爷看着初九的样子，突然朗声大笑，初九见老爷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声停止，他静静看着缓缓坠入湖心的飘雪，眼神飘忽，似是遥望着远方目光不能及之处，他道：“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时，就是这样的雪夜，你那时那么小那么瘦，”他转首望了望初九，然后调侃道，“现在这么老这么胖。”

初九笑了笑，安静的听他说，也不回话。

“哎，我们都老了，雪儿都有孩子了。

我的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身边的人大多也都走了。

真好啊，当初我救了你，不然我身边就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七）

气若游丝，最后吐出的只有一口幽幽的气。

隐隐觉得不安，初九伸出手指在他鼻尖轻探。

他一下瘫坐在地上，良久，他抹干脸上的眼泪，嘴角上扬起诡异的微笑。

他望着坐在轮椅上，华发苍苍的老人，岁月在这张脸上任意雕刻，毁灭了所有年少时意气轻狂的风采，他抬起手，颤颤巍巍地将眼前人垂落在额前的银发绕至耳后，小心翼翼的抚上那张脸。

只有在这一刻，他才敢这样做。

他的嘴唇轻轻颤动，似有话要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直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字字凄苦，如在啼血。

随后，他反身一跃，跳入湖心。

本来肆虐的风雪，在那一刻突然温柔起来。

初九突然回想起，那一日，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他说一定要救我。

真好啊，此生能够遇见你。

若有来生……

啊，来生~

可你我定不会有来生。

此生我罪孽深重，换得与你相守终老，已是足够。

如果可以，让我的灵魂沉入这冰天雪地，永不超生。

（八）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湖心早已波涛平静，不见波澜。

他本想开一个欢笑而已，只是一个玩笑而已。

却未料到，是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