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28岁,我不知道我的人生还会有多长,如果按照正常的寿命,我只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一,而在我人生三分之一的阶段,带我来到世间的两个人中,去了一个。人的记忆是轮回,我不知道我对这一段的记忆会记得多久,所以我写下来,让自己知道经历这些之后,人生有多可贵,爱你的人有多难得。
去年12月11号,接到爸爸战友女儿的电话,说爸爸工作的时候出事人在医院已经不行了。那天我刚到公司,在厕所没忍住泣不成声。回到办公室请假,打车回租的房子,那天早上没有化妆,穿着几年前在昆明的时候从淘宝买的200多块容易跑毛的黑色短款羽绒服和一条半羊毛驼色阔腿裤,不知道自己会去多久,只希望越快回来越好,打车的时候跟司机说好我回家取身份证马上就回来你能不能等我然后送我去火车站,司机看我满眼通红,很善良地说没有问题。回到家里我从抽屉里拿出装有银行卡和身份证的钱包,又把之前放在另一个抽屉里的备用现金全掏了出来装进兜里。抬头环顾了下房间,不知道还要带什么,转身就走了。
出于和爸爸的不亲近,关上房间门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我的生活要被打乱了。想着去机场太远而且飞机安检手续繁琐,在出租车上定好了中午的火车票,觉得温州不远4个多小时而已,我想把去的这段时间拉长一点,让我的脑子可以缓一缓。
上了火车之后我给爸爸的战友打了电话,电话接通的瞬间我叫了一声大叔,从小到大,我都叫他大叔,他是我爸爸当兵时的战友,也是爸爸唯一的最好的挚友。眼泪又没忍住,喉咙像被人掐住一样发不出声,艰难地挤出我上火车了,大叔问我有没有告诉妈妈,我回答没有。他让我赶紧告诉妈妈,怕我自己处理不来。挂了电话我又呆坐了很久,等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我给妈妈打了电话。
她在电话里用方言反反复复问我,真的吗?见鬼了,真的吗?见鬼见鬼,我说我也不知道,你快来吧。
见到他的时候全身插满了管子,脸肿着,耳朵和鼻子里都是已经凝固的血,但我的脑子里却不愿做出辨认,站在病床远远的地方盯着他的脸,然后我走近他,掀开被子的一角,看见他白净的手,他总是特别爱干净,小时候只要我从床上一起来,他总是会赶紧过去把床铺好,床单都要整齐地抚平到没有一点褶皱。他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手上依旧戴着去年他来上海的时候戴着的银戒指,那一瞬间我知道我没办法逃过脑子的辨识,是我的爸爸没错了。
喉咙立马锁住叫不出爸爸,只是握着他戴戒指的那只手轻声说我是成丽,我来看你了。
这时候医生刚好查房进来,看到我就问是家属吗?终于来了,我们出来说一下情况吧。我跟着医生走到病房外。医生小心地问,
只有你一个人吗?妈妈呢?
他们离婚了,有什么你就跟我说吧。
那你可以做决定吗?
我要等我妈妈来,她今晚到。
好的,那我先跟你简单说一下。“你爸爸的这个情况是没有办法的,昨晚送来的时候呼吸和心跳都没有了,脑干出血,我作为医生,你也不要嫌我说话不好听,能救的我们肯定会全力抢救,但是说白了我们现在把他放在这里插着氧气做抢救,就是为了等你们家属来看一眼。这个情况以现在的医学条件来说,无能为力。好吧,你等你妈妈来了,商量一下需要我们配合做什么再来找我。”
凌晨2点的时候爸爸公司的同事去机场接来了妈妈,她穿着我买给她的红色羽绒服,小小的脚上也穿着我陪她去买的运动鞋,犹豫又快速地伸长脖子朝我在的病房走来。
她看了我一眼,又伏上病床踮起脚尖去看爸爸的脸,确认是他之后又转头看向我,这是爸妈离婚10多年来第一次见面,她眼圈瞬间溢满泪水,然后抬起衣袖擦了擦掉下的泪。问我怎么就这样了?你来的时候就没有睁眼吗?医生怎么说?
在她到之前,爸爸的同事已经叫来了医生找我谈话,反复确认,反复去问,怎么摔的,为什么会摔成这样,脑子出血了吗?出在哪里?CT片在哪里看?能不能做手术?为什么不能做手术?如果做了会怎么样?最好的情况是什么?
脑干出血,开颅下不了手术台,就算开颅活下来,最好的结果是植物人。我把医生的原话一字一句说给妈妈听,为了确认情况,她又去叫来值班医生,医生确认家属信息之后,又把前面的情况重复了一遍给妈妈听。
那我们能做什么?
建议尽早放弃,拖,只是人财两空。
妈妈没有再去问,在这样的情况下,她选择沉默,她知道她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做任何决定,所有的选择和结果都需要我来做出和承受,她能做的只是陪着我。
无论是理智的我还是情绪的我,都没办法接受就这样放弃,于是最初的我,在同妈妈还有姑姑叔伯商量之后还是选择了相信奇迹。
我们在他的病床前守了14天。
从来没有过得那么狼狈,早上7点会被收病房躺椅的人叫醒,然后去医院公用的厕所刷牙,不在乎有没有洗脸,更没有去想擦脸或修眉毛。刷完牙回来病房去倒掉爸爸的尿壶,时刻看着输液点滴,每2小时帮爸爸翻身,妈妈不在的时候一个人盯着心跳呼吸和血压的数字,或者伏上病床盯着他浮肿的脸一直看,帮他擦拭流出的口水,用棉签润湿干枯裂开的嘴唇,清理鼻腔。
在医院的第三天,爸爸的眼皮开始有些跳动,心里依旧存着他会睁开眼睛看我一眼的心态,我一次又一次地去叫医生来检查爸爸的意识,得到的结果都是医生冰冷的回答:人体正常反应。
第四天晚上,爸爸的眼皮又动了,像是竭力想睁开眼睛,眼珠在眼皮底下滚动,眉头也跟着皱了几下,我感到很惊喜,马上又去叫来医生,跟着进来的还有一个实习的小护士,左右眼光照之后医生说爸爸的左眼有些许避光意识但是也都是正常人体功能反应,实习的小护士看我满眼泪水,在离开病房之前回头跟我说,你跟他讲话,也许他能听见。我赶紧去打来温水帮他洗眼睛,这样如果他真的想睁眼,有水的滋润会更容易一些吧,我这样想着。一边帮他清洗眼睑上的结块,一边不停地叫他,跟他讲话。我说等你醒来我带你去上海,等你醒来我会好好照顾你。然后他眼睛流出了泪。
潜意识里我相信他听见了我说的话,这样的相信,让我觉得即使他知道他要去了,也是在听到了女儿的声音知道女儿一直陪在身边可以安然地走。至少我也可以安然地让他走。
1月24日,经过医生和爸爸那边家人两周内一遍又一遍的劝说下,晚上10点,我在医生递来的放弃治疗书上签了字。凌晨12点,拔掉了爸爸的呼吸管。妈妈提前联系好了购买后事准备需要的寿被和孝箍,都在那晚12点之前送来了。
拔掉呼吸管的爸爸并没有一下子就走,他躺在病床上,因为呼吸机的供氧切断,身体机制本能地抵抗,脸色一瞬间变得乌青,头止不住地摇摆。在医院这么久,隔壁急救室里隔两天都是死去的人被抬出,我依旧来来往往从来不觉得害怕,可是那晚,当我看着爸爸瞬间变黑的脸,张大嘴巴拼命呼吸的样子时,我却哭叫地后退跟妈妈说我害怕,我害怕。
可她却在我背后抵住我,推着我上前带着哭腔说我的孩子你怕什么呀,这是你爸爸,你快去跟他说说话吧。然后又转向病床叫爸爸的小名,说你放心去吧,你不要害怕,我们这样做你也会少很多痛苦,不要怪我们...
安抚好我之后,她拿着盆子和毛巾去打热水,想趁着爸爸还没走之前为他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体面地离开。平复下来的我看着爸爸长大嘴巴喘气的脸,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我把那只银色戒指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装进包里, 接着从包里掏出纸和笔,我写:我永远都是你的女儿,对不起,请你下辈子还来做我的爸爸。然后折好装在了准备给他穿的衣服外套口袋里。
妈妈打来热水之后,我们开始给爸爸擦洗身体,再次清洗鼻口的血和浓痰,擦掉黏在身上的治疗器材贴的胶带。因为胶带贴了太久又很牢固,撕掉的时候爸爸的腿和身体都有疼痛的强烈反弹。我赶紧上前抱住他的腿说爸爸不要怕,我们帮你洗身子。护士这时候已经不再进病房了。擦洗之后,我和妈妈还有大伯给他穿上了他自己的衣服。衣服是我在他的衣柜里选的,衬衣是他去年来上海穿的那件黑花色,臭美的爸爸还问我穿上这个像不像小年轻,鞋子是一双牛皮编的浅口鞋,我记得4年前去温州的时候,爸爸说很想要一双皮编的浅口鞋。袜子是我临时去外面的便利店买的白色浅口纯棉袜,裤子也是他去昆明看我的时候穿的那条西装裤,他说过他很喜欢这一条因为有一点掉档的款式比较新潮。
所有事情忙完之后,我们谁都不再说话,坐在病房里静静地听着爸爸粗声呼吸的声音,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凌晨3点多,爸爸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喉咙的声音也越来越嘶哑,无法忍受这声音的大伯静静地走到爸爸的床头,用手帮爸爸合上嘴巴,失去嘴巴呼吸的爸爸监控上呼吸和心跳的数字慢慢降为0,凌晨4点钟,护士推开病房露出半个身体对我们说人没了,然后又迅速地带上了门。
妈妈赶紧让我跪下磕头。我想也没想扑通一声跪在了爸爸的病床前。
护士随后走进病房,熟练地套上手套,对爸爸的身体进行了简单的检测确定人是否还有心跳和呼吸,指导我们如何拔掉监控管,确定一切没问题后一句话没说地转身离开。
妈妈递给我梳子和口红让我为爸爸整理遗容,大伯给爸爸刮了长出的胡茬,我不知道做什么,从地上起来顺从地按照妈妈的要求一样一样地做。然后她把孝箍系在了我的左臂。
整理好病房里的事情后,我去找医生开死亡证明,去住院处盖章,退费,等在医生旁边的时候,远在老家的表哥赶来,他见着我表情不对劲就问我人已经走了吗?我点点头,看着表哥突然眼圈泛红,抬起头转身出了门。
4:30我给当地的殡仪馆打了电话,预约了早上8点的殡葬车,又给医院的太平间打电话通知他们来接人,因为7点过后尸体没办法停在病房。
5点钟的时候,太平间来了两个人,年纪稍长一点的大叔就像鬼片电影里的人一样脸色惨败,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满口黄牙一言不发地指挥年轻一点的小伙子做事。我被他的样子吓到不敢说话,妈妈见我愣着,吩咐我帮着一起把爸爸抬上太平间的担架,然后把准备好的黑色寿被盖在了爸爸身上,同时也盖住了他的头。
出了病房,走廊上的其他病人和家属见着蒙住寿被的太平间担架都瞪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后退。我跟在担架旁边拉着扶手,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了。
1月份的清晨实在太冷了,太平间尤其阴冷,一路上只听见担架轮子吱吱呀呀地响,因为白天一到来,我们就会去殡仪馆,爸爸的尸体被停放在靠外一点的房间,太平间里面挂满了假绿叶和花,看起来像亚当和夏娃的伊甸园一样。停好担架后年轻一点的人说我们可以在太平间里等着,但是被妈妈拒绝了,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害怕,我也害怕,于是我们从负一层走出来,在住院大厅坐着。
好几天没睡好的妈妈在住院大厅偏着头打盹,我低着头写短信一个个告知老家的亲人还有关心的朋友。
早上8:30随着殡葬车到了殡仪馆,黑压压一片全是穿着孝服戴着孝箍的人等着排队。殡仪馆的担架排着长队,每个架子上都是各种样式的寿被盖着。
我拿着爸爸的证件先去排队办理火化,又穿过大半个火葬场去缴费大厅缴费,妈妈跟我一起选了骨灰盒。又折回停放火化担架的爸爸身边。
等着的时候,妈妈掀开爸爸的寿被露出他已经僵硬的脸转头对我说,你再跟爸爸告个别吧,这送进去就再也见不到了,你好好看看他的脸,你要记得他。彼时的我已经有些心烦意乱不想在听见妈妈讲这样让人再次伤心的话,但是还是乖乖地照做了。我握住他的手吻了他的额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人走如灯灭,我也清楚地知道我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了。
殡仪馆里10多个火化炉一起烧,效率很快。没多久当天火化的遗体队伍就轮到了我们,还没进去我就觉得我的嘴里已经充斥着一股怪异的苦道,每一次呼吸都有一股苦味冲上舌尖,怎么吞咽口水都驱散不了。在窗口提交材料确定了焚烧炉号码后,我们跟着工作人员推着爸爸走到6号焚烧炉旁,妈妈打算再次掀开寿被看一眼,被我制止了。两个工作人员娴熟地连垫被一起把爸爸抬进了焚烧炉,娴熟地往传送带上一推,随着传送带缓缓送进爸爸的遗体,炉门被关上。
我们绕到取骨灰的炉子背后等着。这里每一个炉子前面,都有一把老式医院候诊厅的木质棕色长椅,运作的其他炉子前面也有等候的家属,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不去看对方的眼睛。我从爸爸的背包里拿出他的一张一寸照片放到了骨灰盒里。
大概每隔10分钟,就会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拿着长长的铁勾打开炉子伸进去戳一戳。每一个炉子戳三四次,等到炉里的火渐渐小了,小伙子就会拿着铁勾伸进炉里把骨灰往面前拨,几分钟后,炉子旁边的小门被打开,里面是一铁箱还冒着火的骨灰。
我的爸爸就被这样提出来,我们跟在挑着铁箱的小伙子身后,领取骨灰的窗口有一群穿着旧社会时期的麻孝服,我猜想是他们家里的老人去世,一群人有很多十几岁的小朋友,很明显小孩自己这样的打扮颇觉新奇,与对被吸引来的目光对视时,眼里有一丝得意,嘻嘻哈哈地在焚烧炉边打闹,偶尔还探头从火炉露出的小缝往里张望。
我跟妈妈站在窗子外面等,小伙子提着铁箱绕到里面的工作间,看着他动作娴熟地把骨灰放进冷却盘,然后用一块灰色的砖块压碎那些没有完全烧成灰的骨头,等待冷却的间隙,他又绕了出来拿着长长的铁棍去戳其他的焚烧炉,没几分钟他回到工作间,把手放在爸爸的骨灰上面试探温度,然后又拿起灰色的砖块压了压,转过身伸手让我把骨灰盒递给他。
我打开被绸缎包着的骨灰盒,双手递上。这是跟妈妈去缴费的时候在大厅选的,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木头,只记得妈妈说,爸爸爱干净,喜欢好东西,我们给他买一个贵一点的好盒子。我没有说话默认了。空盒就已经很重了,等待的过程中我一直想要把盒子放在地上,都被妈妈严厉的眼光驳回,她说一旦骨灰装进去,你就更不能放手了。
小伙子把骨灰铲进盒子里,装满之后依旧没有装完,然后他又拿起砖块压了压,继续装。装完之后,他从我手里拿过绸缎,恭恭敬敬地包好,打了一个好看的结,然后抱起包好的骨灰盒双手递给我,鞠了一个躬。
他面无表情娴熟的鞠躬,让我眼眶再次充泪,接过骨灰盒,我和妈妈转身离开了焚烧炉大厅。
空气里满是异味,连嘴巴里都充斥着古怪的气味,一排排光秃但整齐的树立在长长的入口,看得出是有精心照料过绿化的,宽阔的道路干净地发白。为了坐车方便,我们把爸爸的骨灰盒装在了买盒子的纸箱里,也为了打车方便,我们出门之后决定走远一点再叫车。
但是一过马路就看到一辆刚载完乘客的车停在旁边,我随即上前询问能否接我们的单,他快速扫了一眼我手里抱着的纸箱,顿了两秒点了点头,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他也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问他。但是没有被拒绝的我心里充满感激。
一切都结束了。坐在车上的我这样想。
回到酒店赶紧买了第二天回老家的机票,给公司的领导发了短信,也给最好的朋友报了消息。
送爸爸上山之前,跟妈妈还有小姨去市场上买了纸钱,红布,鞭炮,红包。红布撕成条在每一个开车来的亲友后视镜上系着,红包里装上20元现金当做压车钱发给每一个开车来的亲友。我从家里的储藏室捧出他的骨灰,亲友说捧上后千万不要回头,姨父点燃了鞭炮,表哥一路跟在我的身后帮我撒纸钱,意为记得回家的路。
继父提前帮忙看好了墓地。妈妈说那个新建的公墓地段很好,风景也不错。而我去的时候,只看见光秃秃的半山和一眼望去无边的枯木。墓地全是双墓不单卖,孤身一人的爸爸以后也不会有另一个人来陪,我告诉墓地管理员用水泥把另一半封住,然后我把爸爸的骨灰盒放进另一半里,在上面撒上了9枚硬币。盖上,水泥封住。摆上水果和饭菜,烧香,磕头。亲友说,磕完头就走不要回头,于是没有说上一句话的我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头七之后再去看,墓碑已经立起来了,爸爸的一寸照片刻在上面,旁边写着爱女-我的名字,生于1967年,卒于2019年。
孑然一身的爸爸,连墓碑都显得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