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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作不是因为我有才华,是因为我有感情。——巴金
在妻子王弗病逝十年后,苏轼写下这首悼亡词《江城子》,流传千古。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王弗十六岁与苏轼成亲,陪伴长自己两岁的丈夫度过了十年夫唱妇和的恩爱时光,所以东坡才有“十年生死”的深情追忆。在东坡的梦里,一轮清冷明月,松树冈,那里有妻子孤零零的坟冢。回想起倚在轩窗边梳妆的爱妻,如今只能梦里相见,满面的尘土,如霜的鬓发,相顾无言,泪流不止……词中写他“不思量”,可每个字都蕴含着痛彻心底的怀念,情景交融,感情深挚,意味悠长。
九百多年后,另一位大家巴金的悼念亡妻之作,文章平实朴素,却有着东坡同样的深情,同样的感触。它们就是《怀念萧珊》和《再忆萧珊》,分别作于妻子萧珊走后的第六年和第十二年。
一九八四年,也就是萧珊离开第十二年,巴金又梦见了妻子。
“昨夜梦见萧珊,她拉住我的手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安慰她,我不要紧。她哭起来。’”
在巴金的记忆里,自妻子十九岁认识他,萧珊这一辈子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深爱着他,关照着他。
“我闭上眼睛,房间马上变换了。在我们家中,楼下寝室里,她睡在我旁边另一张床上,小心嘱咐我:‘你有什么委屈,不要瞒我,千万不要吞在肚里啊!……’
梦里又回到两人生离死别的场景,“在中山医院的病房里,我站在床前,她含泪望着我说:‘我不愿离开你,没有我,谁来照顾你啊?!……’”
萧珊离世后,巴金把她的骨灰盒放在卧室里,直到他一百零一岁去世。巴金说,“每夜,每夜,我都听见床前骨灰盒里她的小声呼唤,她的低声哭泣”。
时隔多年,妻子的音容相貌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
“……我摆脱不了那些做不完的梦。总是那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总是那一副前额皱成“川”字的愁颜!总是那无限关心叮咛的劝告!好像我有满腹委屈瞒住她,好像我摔到在泥淖中不能自拔,好像我又给打翻在地让人踏上一脚!”
巴金先生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良心”。今天我们不谈他的《家》《春》《秋》,不说他的“爱情三部曲”——《雾》《雨》《电》,也不提《寒夜》里的贫贱夫妻文宣和树生。我们说一说巴金自己的爱情、亲情和深情。
民国的味道,是才子佳人的味道。张兆和与沈从文,徐志摩与陆小曼,林徽因和梁思成,冰心和吴文藻……当然,还有萧珊和巴金。
巴金比萧珊大了十三岁。一九三六年,十九岁的热血女青年萧珊因为仰慕巴金的作品,给三十二岁的巴金写下了第一封信,由此揭开了他们三十六年的情缘。他们因文学而共鸣,因人生的理想而相知。当萧珊向巴金倾诉自己不愿意听从父亲的安排嫁人,希望巴金带她离开时,巴金说,
“你还小,一旦考虑不成熟,会悔恨终身的。等你将来长大了,还愿意要我这个老头子的话,那我们就在一起。”
就是这份约定,整整考验了两个人八年。通信八年,柏拉图式的爱情长跑,一九四四年,四十岁的巴金和二十七岁的萧珊结婚了。
婚后相夫教子的萧珊,同时也是一名厉害的翻译家,她擅长俄语翻译,译著有屠格涅夫的《阿霞》、《初恋》和高尔基的《草原上的李尔王》等;身为作家的巴金同样精通英、法、俄、德等语言,他也翻译过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高尔基的作品。两人不仅是生活上的伴侣,也是琴瑟合鸣的笔友,更是精神上的知己。
可惜世事无常。
十年浩劫后,在妻子萧珊背负屈辱,重病离世后的第六年,七十四岁的巴金写下《怀念萧珊》,述说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萧珊的坚强和柔情,牵引他走出苦难的泥沼,对爱妻的离去,他怀有深深的无力和内疚。
那时候巴金被贴上“反动学术权威”、“反动作家”的标签,遭到猛烈冲击,直到一九七七年平反。十多年的批斗、抄家、监禁、强迫劳动的乌云,笼罩着年逾古稀的巴金和他的家人。
巴金的笔擅长精准地描摹出人世间的真善美,可在黑白颠倒的年代,他却无法应对那些混淆是非的龌龊,大文豪一次又一次地检查,始终无法过关。在邪恶的力量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目瞪口呆。
年近七十的巴金快撑不下去了。
“我唤她,她也唤我。我诉苦般地说,日子难过啊!她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日子难过啊!
但是她马上加一句,要坚持下去。或者再加上一句,坚持就是胜利。”
危难之局,同样没有缚鸡之力的萧珊挺身而出,在他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紧紧地陪在他身边。虽然自己也被批斗、被羞辱、被精神折磨,温柔而坚韧的萧珊扛下了丈夫所有的痛苦,给了他巨大的安慰和支持。
巴金说,“被当作罪人的我一进门看到她的面容,满脑子的乌云都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骚,都可以向她尽情倾诉……”妻子是巴金在绝境下坚持下去的动力源泉。
就在去世前,她还被关进牛棚,靠边劳动扫大街,她“臭婆娘”的大名示众的时候占着显著的地位;为了保护巴金,她替他挨了红卫兵的铜头皮带……“身体病痛的折磨只是一小部分,人们的白眼,冷嘲热骂蚕蚀着她的身心。”
可她的想法很简单,“自己多受一点精神折磨,可以减轻对巴金的压力。”
眼见妻子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巴金却无能为力,他说,“眼睁睁看着妻子的生命之火逐渐熄灭,我多么痛心……我想拉住她,一点也没有用。……”因为是巴金的妻子,萧珊生病得不到治疗,离世前三个星期靠开后门才住进医院。在她癌细胞扩散的时候,连让医生认真检查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只有发烧到三十九度才有资格挂急诊号。由于匮乏的医疗条件和恶劣的政治环境,萧珊入院三个月便离开了人世。可就在萧珊离世前的日子里,她心心念念放不下的还是丈夫。
“她常常问我,你的问题什么时候能解决呢?我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当她已经病得不能起床,她还在问我检查写得怎么样,问题是否可以解决……”
巴金回忆起她最后一次离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穿得整整齐齐,有些急躁,有点伤感,又似乎充满希望,走到门口还回头张望。……”
危难时刻,萧珊点燃了自己,用微弱的生命之火,照亮了巴金前面的至暗,直至蜡炬成灰。她用尽生命所有的力量,兑现了三十六年前的承诺。
有古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是常情;还有人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是誓言,也是信念。
每次拜读巴金先生的文章,胸中如有大江大河,情不能自已。白居易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那么多人喜欢巴金的文章,是因为他化身了孙悟空,钻进了书中每个主人公的心里,从他们心底里为他们发声,为他们表达。
因为情真,所以意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