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餐制,怎么看都是提升饮食文化逼格的制度。
西方今天依然是分餐制,可这分餐制的发明还真有中国人的份。
中国数千年直到唐代的某一天,高座具出现,祖宗一看,这分餐文刍刍喝酒真不过癮,还浪费,弄一个大桌,有肉一块吃,有酒大家喝⋯⋯
《金瓶梅》是明季奇书,食、色为全书主线,分餐、共餐并存。但是如果细品,便会发现,那时,分餐还真是高逼格的进餐方式。
而共餐却多为随便的家常吃饭及小民舍子们的行径。
(一)
远古咱吃货老祖宗们,为保护生产力发展,只能平均分配食物。
怎奈,鄙国偏偏是个礼仪之邦,干什么都讲规矩,饭天天都吃,是最好的教化机会,吃饭也就演成了礼数。
从来食都为天,多牛掰都得吃饭。周朝时,人们席地而坐开吃。贵族们将餐饮礼仪等级化,这是“治大国曰烹小鲜”的王术。
至于那时平民,能吃上饭就不错了,谁还管什么劳子分餐共食?
《周礼·司几筵》记载:“铺陈曰筵,籍之曰席”。
这是牛逼的贵族们定的。筵与席的本意,可以理解成:筵长大,而席却短小。一般先铺筵在地上,筵上放席子。
筵席开启了王权饮食文化。周王铺上五重席,坐在上面比别人更高大威猛也舒服。其他下面的官老爷们就铺二层席。
铺完筵席,天子得摆九鼎,王摆上七个“鼎”盛菜,大夫五“鼎”盛菜,小官三个“鼎”盛菜。
这些都只是仪式,给下面的人看的。
几千年时光,分餐这样的逼格一直是官宧的标配。
有时候,分餐也挻耽误事。
《史记·孟尝君列传》载:战国四君子之一孟尝君田文招待门客,家里数千门客,无论贵贱,都同自己吃—样的食物。
一天,田文宴请新来投靠的侠士,有人无意挡住了灯光,有侠士以为自己吃的饭与田文有差别,起身就要离去。
田文赶紧亲自端起自己的饭菜给侠士看,原来他们所用的都是一样的饭。侠士愧容满面,当下拔剑自刎。
这是分餐的坏处。一个桌吃饭,哪来这样的误会?
不过,这门客的派头也忒大了点,非与老板吃一样的饭,可见那会这群人的理想也就是一顿饭。
老板给你看的,那都是表面的。这么点道理都不懂,自刎也算他死得其所了。
中国的正史,无非就是帝王将相,可从不专写吃饭,这让国人至今还懵圈,以为西餐那叫卫生,叫文明。
但是,《金瓶梅》却告诉你:至少到明未,分餐,仍然在中国人吃饭这点事上是件很有范、很牛逼的举动。
《金》书41回,西门庆的儿子官哥与乔大户家女儿说娃娃亲,到乔家吃结亲酒。这是个挺隆重的宴会,分餐是必须的。
大厅“正面设四张桌席。让月娘坐了首位,其次就是尚举人娘子、吴大妗子、朱台官娘子、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乔大户娘子,关席坐位,旁边放一桌,是段大姐、郑三姐,共十一位。两个妓女在旁边唱。”
十一个娘们,一共设了五张桌子,四桌正席,一桌陪席。乔家女主人关席,是坐在最外面。
而西门家大老婆月娘,最尊贵,自己主席独桌!当然,这个位置上的人是要赏厨子的。
“厨役上来献了头一道水晶鹅,月娘赏了二钱银子;第二道是顿烂[火夸]蹄儿,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第三道献烧鸭,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
分餐就是这个规矩,主席最牛逼。但你一定有主席的样,抠抠嗖嗖的那就丢人现眼了
(二)
不少砖家都说:共食制应该出现在唐代。
理由是那会儿引进胡人的高桌大椅,饮食方式随之改变。
可要俺说:中国人有吃饭时,便有了共餐。只是这大量存在于社会底层。你想想,分餐穷人得多准备出多少饭菜?
唐代时椅子很流行。敦煌473窟唐代宴饮壁画:凉亭内摆着个长方食桌,两侧有高足条凳,凳上面对面地坐着九位规规矩矩的男女。食桌上摆满大盆小盏,每人面前各有一副匙箸配套的餐具,大家在共餐。
但这毕竟是胡夷之俗。按说,魏晋时已现高足座具,只是有唐一代,更胡化罢了。自矜风雅的宋人,甚至称唐为狐唐,有狐臭味。
不过,就《金瓶梅》一书来看,尽管分餐与共餐同时存在,但是两者区别还是挺大的。
家里吃饭、朋友酒桌娱乐、逛窑子基本上都是共餐。而讲排场、显礼节时的吃饭,分餐却是常态。
68回,西门庆被黄四请到妓女郑爱香儿、郑爱月家,这算是非常的宴请,搞了分餐仪式。
“不一时收拾菓品案酒上来,正面放两张桌席。西门庆独自一席,伯爵与温秀才一席,留空着温秀才坐座左左首。傍边一席李三与黄四,右边是他姐妹二人。”
流行官场、讲究面子的分餐,拿到妓院里,场面确实够隆重,但总是有些别扭。
礼仪一多,人就得端着,面具就放不下,就不如共餐,同污同乐。
《金》书21回,西门老板与众妻妾喝酒赏雪。“于是在后厅明间内,设锦帐围屏,放下梅花暖帘,炉安兽炭,摆列酒席。”
这是家庭聚会,最适合共餐了。当然,座次上也不能含糊,尊卑有序是西门家的家风。
“西门庆与月娘居上座,其馀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并西门大姐,都两边打横。”
这共餐实惠哈,起码这菜就可以多人共享。尽管,明季一桌普通酒席费用不算高。
但西门家此次家宴,共费银三两一钱。一般一桌酒,也就一两银子。
吃饭这件事,总是内外有别。《金瓶梅》第36回,西门庆在家接待蔡状元与安进士。这两个新科及第的学子,此时,前途无量。
蔡蕴官拜秘书正字。而安凤山,现除工部观政。秘书正字是从八品小官(因为是状元才授的),负责打字校对。
而“除工部观政”:士子进士及第后并不立即授官,而是被派遣至六部九卿等衙门实习政事,这就是明代进士观政,无官品,相当于现在的实习生。
但是,对于这两个未来的潜力大蓝筹,西门庆还是在家花园卷棚内“大厅正面设两席,蔡状元、安进士居上,西门庆下边主位相陪。”
这是分餐,应该是蔡安各占一主席,西门庆下面副席相陪。
当时的西门庆身居副千户从五品,但这种分餐这是礼节上的需要。
(三)
日本学者木村春子等人在《中国食文化事典》中说,“古代的中国,实行每人一份的分餐制;食案排列,如同席地便餐那样,人们是坐在席垫上进食的。这种饮食方式被朝鲜半岛和日本继承了。”
古代日、韩这两个小国,只知追随,不知道这分餐特么的很浪费吗?
但是,这是吾国有钱人逼格的问题,必须讲究。不讲究会让人笑话的。
宋代《东京梦华录》载,某王过生日,使臣诸卿“凡宴至第三盏,方有下酒肉、咸豉、爆肉、双下鸵峰角子。”第四盏下酒是子骨头、索粉、白肉胡饼;第五盏是仙、天花饼、太平毕罗、干饭、缕肉羹、莲花肉饼;第六盏假圆鱼、密浮酥捺花…反正每人面前都堆九层盘子。
明代时,自己家吃饭,少有再分餐的,可请客,特别是有身份的人请有身份的,这个逼非装不可。
那时候,“宴客者,一月凡几,客必专席,否则耦席,未有一席而三四人共之者也。肴果无算,皆取诸远方珍贵之品。”(万历《通州志·卷二·风俗》)
请客分餐,两人一席,是底线了。三四人共席,可有点不恭了。
排场是中国人的硬实力,一装上逼,软实力便体现岀来。
《金》书第15回,正月十五,李瓶过生日,西门庆的四个妻妾到李瓶儿家为她庆生。此时,李瓶只是西门庆的情人,尚未过门。“李瓶儿客位内放四张桌席,叫了两个唱的董娇儿韩金钏儿弹唱饮酒。酒过五巡,食割三道⋯”
四个娘们,放四张桌子,这是标准的分餐制。
分餐在明季也可算是最高的礼遇。
《金》书第31回,西门庆儿子官哥满月摆酒席,“厅正面设12张桌席,都是帼拴锦带,花插金瓶,桌上摆着簇盘定胜(一种织锦),地下辅着锦茵绣毯。”
而入座时,刘公公、薛内相两个太监,分坐主席的左、右两席,之后是周守备、荆都监、夏提刑、张团练、范千户、吴大舅、吴二舅。应伯爵、谢希大相陪,加上西门庆共12人。
《金瓶梅》中,毎逢重大吃饭事件,必分餐。
20回,西门庆为娶李瓶儿,请李瓶前夫的花家哥们吃会亲酒。
“官客在卷棚内吃了茶,等到齐了,然后大厅上坐席。头一席花大舅、吴大舅;第二席吴二舅、沈姨夫;第三席应伯爵、谢希大;第四席祝实念、孙天化;第五席常峙节、吴典恩;第六席云里守、白赉光。西门庆主位,其馀傅自新、贲第传、女婿陈敬济两边列坐。”
花家人是娘家人,娘家人喜宴挑礼,了不得。所以,花大舅首席。
71回,西门庆被何千户请吃饭,他到何家厅上见“正中独独设一席,下边一席相陪,傍边东首又设一席”。是他与何千户及其叔叔何太监三人吃饭,标准分席分餐。坐时,西门主客席,何太监陪席,何千户旁坐。西门庆还客套不肯让何太监陪席。
这种中间独设一席,其他为陪席。一人一桌,可是敬重之至。
此时,西门庆已升任正千户,而何太监侄子刚刚得了副千户之职。
请直接主管领导吃饭,不以分餐之礼,心眼儿小的挑理不说,怕是以后都不好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