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下的温柔

断断续续地读《加缪手记》,感觉每翻一页,都会掀起阿尔及尔的海风,挟裹着碘和海藻的味道。越往前走,大海在望,接着,就传来了波涛声。

加缪在阿尔及尔出生,在那儿生活了三十多年,而后去了巴黎。他在《阿尔及尔之夏》中写道:

“刹那间,阳光洒满了穹苍,蓦然抬头,天空中灿烂辉煌,那时,金黄色的独木舟会载满了胴体,疯狂地竞赛着,摇您回家。”

加缪在《局外人》和《鼠疫》里,多次写到阿尔及尔的大海,写到海水的温度,写到大海上空的阳光,写到在海里的畅游,和那张扬起来的满是海水的俊美脸庞。

他就是那张脸庞,是“身体里住着的阿尔及利亚人”。因为这个,人们反感他。也因为这个,人们喜欢他。

而我最初只是着迷于加缪那时而热烈,时而冰冷的语言,但都可称得上是多情的语言。

《局外人》和《鼠疫》,我都是在午后昏沉欲眠的状态下读的。读着读着,头和思想都往下沉去,偶尔会因某句话醒来,陡然振奋,思想又昂扬起来。于是发现,午后的昏沉和警醒交互时刻,恰恰是读加缪作品最佳的状态,也许他的作品正想要带我达到那种状态,也许他想要这样的默契。

加缪的昏沉,是在其不断叠加的荒谬中,层层营造出来的,有时候会被他拽着往下坠落。而加缪的警醒,虽然有时也带着些演说性质,但最打动人的,却是在荒谬而冷酷的环境下,蓦然涌起无边的温柔,令人陡地于昏沉中醒来,如同有人轻柔而悲悯地抚摸你的后背,令你自梦中醒来,泪流满面。

在《鼠疫》一书中,尤能感受到这种异样的冲击,绝望之下,粗粝之中,突然会有温柔的面孔和暖热的语言出现。

世间的大灾难下,当荒谬逐渐成为习惯,苦难和恐惧最终会让所有神经和情感麻木。瘟疫如此,战争也如此。过程是从最初无知而浅薄的乐观,到接下来死亡开始无情地撕咬,跟着是无边无际的时间磨耗,最后因对幻灭的麻木而退化为动物性。

世上没有比人类的精神虽未崩塌,但却被迫降低到显露动物性那一刻,更为令人绝望的了。而往往在那样的时刻,加缪便会伸出那双悲悯的手,把你拉出血泊,温柔地抚摸你的后背,让人类的情感复苏。

《鼠疫》通篇苦难而压抑的气氛,令人昏沉,如堕深渊。但当小说进行到大半的时候,却出现了我认为是全篇最动人和最奇异的一段文字。虽然知道加缪擅长这手,但我还是突然停下,反复读了几遍这段。

当疫情和死亡最肆虐和猖獗的时刻,里厄医生疲惫不堪,无以为继。于是他决定短暂屏蔽现实,和挚友塔鲁来到被封锁了的海边(注意:又是海边):

“当他们登堤时,万顷波涛就展现在他们的眼前,海面像丝绒那样厚实,又像兽毛那样柔软光滑。他们在面向大海的岩石上坐下。海水以缓慢的节奏冲上来又退下去,大海的起伏像人的呼吸一样平静,亮晶晶的反光在水面上时隐时现在他们面前,展现着一幅漫无边际的夜景。里厄用手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岩石,一种奇异的幸福感充满了他的周身。他转向塔鲁,从他朋友的那张安详而严肃的脸上,猜测出塔鲁也有着相同的幸福感,但他也知道这种幸福感不能使塔鲁忘却任何事物,当然也不会忘却世上的杀戮。”

在极度的苦厄中,看到万物静默的大自然,然后产生奇异的幸福感。这看似荒谬,其实是人在灾难情境下的自我精神救赎。如同在死神狞笑,杀戮进行中的战壕里,发现了一朵刚刚顶出泥土的当季小花。如同在思想被锁链禁锢,人们相逼折磨的年代,依然会看到清晨大街上的第一缕阳光。

里厄与塔鲁的幸福感和救赎感,还来源于一种勇气和献身。正是坚守了拯救同类的愿望并付诸行动,令他们获得了抵御恐惧的一把钥匙。书中青年朗贝尔,在见证了里厄与塔鲁的力量后,最终放弃逃城,留了下来,做前者同样的事情,从焦躁恐惧趋向安宁。加缪善于在荒谬的情境中,通过对世人纷扰的精神轨迹的描写,来探寻人存在的价值。

书中还有一位加缪着墨不多的人物,却传递了奇异的力量,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那就是里厄的母亲。我注意到,加缪有几处描写到她的眼睛。里厄端详他的母亲,她那栗色美丽的眼睛使他想起了多年的温柔深情。里厄问,妈妈,你怕吗?她回答说不怕。她知道他要回来,所以会等待。书中有两三次写到她双手平放在膝头,坐在窗边安静等待。塔鲁有记笔记的习惯,他也有一句话描述里厄的母亲,“饱含善意的眼光总是要比鼠疫有力量得多”。人类情感中坚定不灭的爱意,是抵抗灾难恐惧的另一把钥匙。

《鼠疫》的结尾,加缪戏剧性地使用了电影感十足的旁白音调。镜头拉后,全景出来,然后缓缓道出令人胆寒的话语:

“里厄倾听着城中震天的欢呼声,心中却沉思着:威胁着欢乐的东西始终存在,因为这些兴高采烈的人群所看不到的东西,他却一目了然。他知道,人们能够在书中看到这些话: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历时几十年,它能在房间、地窖、皮箱、手帕和废纸堆中耐心地潜伏守候,也许有朝一日,人们又遭厄运,或是再来上一次教训,瘟神会再度发动它的鼠群,驱使它们选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为它们的葬身之地。”

加缪再次揭示了世间屡屡被验证的令人发怵的真相:“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我们曾经历过的,未曾经历的,皆为存在。瘟疫的杀戮、战争的杀戮、文化的杀戮,从来都不会以仅仅是被称作为“历史”的荒谬形式存在。如果必须再来的话,无人可以阻挡。

然而,只要人性不泯,情感不灭,我坚信,人就不会沦为动物,依然会在身处地狱,于某个看到天地升起自然之光的时刻,周身充满奇异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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