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种是我的同事,孩子般的脸,永远一副打满鸡血的状态。
我初来这座城市,在网上投了几十份简历后找到了现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虽然上夜班,工资也不高,但认识了老种之后,我才知道我的人生还不算那么糟糕。
老种是山东人,有着标准山东大汉的体魄和嗓门,他来上海十年了。
整整十年。
老种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像所有影视剧中所展现的寒门子弟一样,家里为了供哥哥上大学,老种初中毕业就只身一人出来闯荡江湖。他是八十年代中期出生的,至今依然单身。
我们单位晚班有两个经理,老种是其中一个,还有一个是老古,我们习惯性地称呼他们种总、古总。
和老种不一样,老古已经结婚生子,家里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儿,今年上小学二年级。老古也是寒门子弟,当年在首都北京闯荡十来年,后来为了给朋友公司帮忙辞去了好工作,最后朋友公司垮了,他才不得已来到了上海。
我问老古,你不后悔吗,如果当年在北京呆下去,凭着一身过硬的计算机本领肯定能打下一片天地。
老古笑笑,后悔有什么用,现在已经没有当年的激情了,只想好好赚钱把女儿养大。其实老古也刚过而立之年。
因为老种比我们年龄都大了不少,算是个资深老光棍,我们没事儿干的时候就会调侃一下他的个人问题,可他经常说:“心里有座坟,葬着未亡人。”每次他说完这句话,我们都会调侃得更凶,老种也总是装作一副心碎的感觉。
刚来的时候,我会常看到老种在跟别人聊得很嗨,看到老古在单位外面的小亭子下抽烟。他们俩一个高一个矮,一个胖一个瘦,一个相当外向一个有点内敛,一个已婚一个单身,一个只抽烟一个只喝酒,算是一对奇葩了。
我们单位是个物流公司,晚上是集中操作高峰,老古的人管卸车,老种的人管装车,我们负责打杂。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这样差异蛮大的两个人却也把事情办的井然有序。
没事儿的时候,我会和老古出去抽烟,和老种聊个人问题。
老种刚来上海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像个呆小子一样只觉得这座城市充满了希望和梦想,他像一伸手就能抓住未来似的拼命打工,可他却不知道这一伸手就是十年,十年前他所期待的未来仍然遥遥无期。
十年前,这座城市已经相当繁华,被国内树为榜样,被国外交口称赞。充斥着摩登女郎和高楼大厦,充斥着豪车别墅,充斥着流言蜚语。无数身怀梦想的年轻人来到这里,幻想着有一天能变成这座城市的一部分,抓住这座城市上空的一片云彩。十年之间,又有无数人带着破碎的梦离去,开始他们新的人生。但这里永远不缺人,这座城市像慈祥的母亲张开双臂接纳着一切,她给每个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却从不会告诉他们实现这个梦的方法。
老种和住在他心里的前女友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彼时两人都满怀欣喜地揣着这座城市给他们的梦,热情地对待每件事,每个人。
前女友也是山东人,这似乎为他们以后结婚创造了一种可能,老种也是这样想的。
他学会了开车,回老家拿了驾照,找到了一份薪水还不错的司机工作。每天早上,他会在租房小区外面的巴比馒头店给她买三个酸豆角肉丝的包子,再加一盒酸奶,晚上下班后他们会一起到不远处的面馆里吃碗面,偶尔会点一两个菜。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在初来这座城市最艰苦的两年,他们相互支撑,相互取暖,他们很享受周末一起出去遛弯,晒太阳。他们彼此笃定,那就是爱情。
老种给我讲这段故事的时候一直看着天,似乎想让阳光尽量多洒在他身上一点,再多一点。
老种前女友在一家私立银行的前台工作,算不上出纳,跟后勤差不多。但两个人的薪水都还不错,他们租的房子在稍远些的郊区,女朋友每天乘两个小时地铁去上班,与其他初来这座城市的年轻人相比,他们的生活还算比较好的。但是如果想以后结婚生子养家,老种说,说实话,他想都不敢想。
上海在国内算是相当西方化的一座城市了,中国的历史文化积淀少之又少,除去那些大街上到处都是的老外不说,连很多景点都是西方建筑。所以这座城市过圣诞节一点也不见外。
07年的圣诞节,在满城欢歌笑语之际,老种和他女朋友却买票回了老家。女朋友的父亲去世了。
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老人已经不行了,老种的前女友在父亲床边哭了好几个小时,后来就晕过去了。老种一直守在她身边,安慰前女友和前女友的母亲,跑前跑后地准备餐饭。后来前女友的母亲偷偷对老种说,她女儿从小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是个很早就懂事的孩子,希望老种在上海能好好照顾她,像亲人一样照顾她。老种自然满口答应,前女友母亲的话一直记在老种心里。
老种说,那时他突然感觉自己从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了,虽然才二十出头,但他的肩上像是被压了什么东西,沉重却幸福。
回到上海后,圣诞节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因为再过半年首都就要举办奥运会,越来越多的外国人来到中国,来到上海,无形中为这座城市的年轻人提供了很多工作机会,也抢占了他们很多的工作机会。
老种和前女友依旧拼命地工作,他们准备攒够十万块钱就回老家结婚。可是突然有一天,老种下班回到家后却发现家里异常地冷清,没有前女友的问候,也没有温馨的灯光。老种发了疯似的打前女友电话,一直是关机,打前女友单位电话也无人接听。老种冲出去找遍了整个小区,找遍了所有他们以前去过的地方。
老种说,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也许现在的酒量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老种破了自己以前从不喝酒的习惯,破了作为一名司机的规矩,每天都会在不远处的那家面馆喝酒,前女友消失后,他再也没有吃过那里的面,只是喝酒。
老种说他也想过去老家找她,可那时老种的工作正处于上升期,老板正准备把他提为经理,他一刻也不敢慢怠。他还记着当初和女朋友的约定,他以为,只要自己攒够十万块钱,前女友就会回来,和他结婚。
那天晚上老种又去面馆喝酒,喝得半醉不醉之际,老板打电话过来说有个重要的客户要去机场,需要他开车去送一下,顺便让老种跟客户拉拉关系。老种知道这是老板在抬举他,不好推脱,就洗了把脸开着车出门了。在去接客户的路上,老种出了车祸,撞到了一辆装满垃圾的卡车上。虽说老种只受了点轻伤,但车已经撞得不成样子了,客户自然也没接着。老板后来连医院都没去,直接把老种炒了鱿鱼。
老种伤好之后又去那家面馆喝酒,喝着喝着就哭了,酒他是戒不掉了,但那十万块钱还要多久才能攒够呢。
冥冥之中,原以为生活有了起色,梦想有了开始的老种又被打回到原点。
上海还是那个上海。
上海的高楼大厦越来越多,摩登女郎也越来越多,每晚当这座城市华灯初上,人们开始声色犬马的夜生活时,老种骑着自行车去黄浦江边的一家夜总会上班,做保安。老板看中了他山东大汉彪悍的体格,其实老种自己知道,也就吓唬吓唬那些喝大了想闹事的人而已。
每每这个时候,老种看到路上熙熙攘攘的人,他们是回家休息,脱去一天的疲惫,自己却是去上班。生活就是这样,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命运总能为你安排你的时间点。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
我们部门有个女同事结婚,离职了,又来了一个,九零后,比我小了三岁,比老种小了七岁,比老古小了十二岁。刚从学校毕业,在家里呆了半年,可能实在觉得无聊就出来上班了。没有社会经验,至今连男人的裸体都没见过,一张白纸,在我们眼里。有一次我说我曾经是在兰州上大学的,小姑娘就问兰州是不是特荒凉,我说不是,好歹人家是甘肃的省会啊,小姑娘就又问,甘肃是不是属于青海的,我就直接晕了。
小姑娘的到来给我们部门增添了不少乐趣,对于我们这些常上夜班的大男人来说,单位就像是一座和尚庙,所以基本上每个人都会找她聊天,开玩笑。不管好不好笑,反正每次我们都会笑得哈哈的,苦中作乐也不过如此吧。
老种和老古是我们部门晚上唯一的两个经理,老古已经结婚,自然我们就会经常把老种和那小姑娘连在一起开玩笑,小姑娘每次都会顺手抄起手边的东西砸我们,有时是一本书,有时是几张废纸,有时可能是一个水杯。小姑娘砸我们的时候,老种就在旁边呵呵傻乐,然后大声叫着“心里有座坟,葬着未亡人”。我们还和小姑娘在闹,老种还在傻乐。
那一年,上海的冬天很冷,冷得异常,刚入冬就下了场雪。老种说,他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冷的冬天,我说那是因为上海没暖气。
那个时候老种已经辞去了那家夜总会保安的工作,来到了我们现在的公司继续干他的老本行,他现在虽然依旧喝酒,酒量很大,但工作的时候滴酒不沾,他说他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从头开始,攒够十万块钱。
老种开着远处铁轨上徐徐驶过的火车,问我,你猜她会不会在那列火车上,准备来看我?
前女友莫名其妙离开后,老种期间借着回老家的机会顺便去了趟前女友家,见到了前女友的母亲,据她母亲说,她曾经回来过一次,告诉母亲她一直在上海,还和老种在一起,他们的生活很好。老种也故意转变话题说就是她女儿让老种替她回家看看的。
老种怎么也想不通,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呢,连声招呼也不打,有什么事情不能当面说清楚,他每次喝酒都会想这个问题。老种问我,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部门那小姑娘每次加班到很晚的时候,老种都会骑电动车把她送回家,偶尔回来的时候还给我们带点好吃的。我们跟他说,别等那个什么未亡人了,趁现在,赶紧追人家小姑娘吧,多好。老种总是以年龄相差太大做推辞,其实我知道,等到他攒够十万块钱的那天,老种才能真正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吧。
老古还是那么一本正经,每次我们开种总和小姑娘玩笑的时候,老古总在旁边皮笑肉不笑,偶尔会附和两句。
有一次办公室突然断网,大晚上的我们也找不着人维修,都手足无措。老古说,让我看看。他钻进机房捣鼓了十分钟,出来说,你们再试试。我一试,果然好了。于是就对老古的过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没想到我们中间还藏着老古这样的IT专家呢。
老古是安徽人,有着南方人特有的矮个子,和搞IT人特有的光脑门,头发少得可怜。十八岁就到首都打拼,也在首都呆了十多年。老古说,他上学的时候严重偏科,数学和物理每次都是学校前三,语文和英语从来没及格过,后来高考连大专都没考上,因为家庭困难只好上了个中专。现在他小学二年级的女儿别的都不感兴趣,一门心思想学珠心算,老古猛抽了口烟,笑着说,这都是遗传他的。
每天晚上我下班骑车回去的路上,总会有那么一两辆小汽车从对面的远方驶来,每一次都被它们的远光灯亮瞎我的狗眼。我使劲儿蹬着自行车的两只踏板,已经忘了将去何方,只是在放佛熟悉的道路上前行着。我似乎已经灵魂出窍,自行车上只剩下空空的躯壳。
你看,天都黑了,星星都亮了。你看,风也睡了,树也睡了。你看,在没有尽头的立交桥下,有一个人正在等待着春天。你看,他又开始做梦了。你看,你看。
小姑娘二十三岁生日,作为我们部门唯一的女同志,本来是打算好好乐呵乐呵的。因为上晚班,许多人都走不开,只有两个正好休息的同事陪她吃饭。小姑娘给我们几个都打了电话,我们起初都没法脱身的,后来志志说我们太不给面子了,小姑娘都要哭了,人家生日多不容易。没办法,谁让我天生心肠软,见不得姑娘哭,就骑车飞奔而去,后来我们四个人一起吃了个大蛋糕,还在脸上抹得花里胡哨,是小姑娘最先开始抹得。
那天晚上,小姑娘在朋友圈里写了个心情:“感谢我认识的和爱我的人。”呵呵,看,就是这么单纯。
这座城市充满了世界各地离家漂泊的孩子,每天都会有这么一个人又长大了一岁,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城市。那天晚上在小姑娘许愿的时候,我也在心里许了个愿望,但愿这座城市不会伤害每一个像小姑娘这样简单的人。
我租住的房子是座四层的小洋楼,房东住在四楼,三楼和二楼出租给我和同公司的司机大哥们了。我的隔壁住着一对小夫妻,起初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男的也是我们公司的驾驶员,刚住进来一个多月,女的就怀孕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暑假的时候,小夫妻的父母来到这里照顾他们。还带了个七八岁的孩子来。第二天我就知道那是司机大哥的大儿子。
因为上晚班,我白天一向都是睡到自然醒的,容不得半点的嘈杂。隔壁吵架的那天,我恰好睡得比较晚,刚睡得迷迷糊糊就被吵醒了。我恨不得在中间隔着的墙板上捶个大窟窿。他们是南方人,你知道南方的方言比较多,又难听懂,所以在听他们鸟语花香地吵了半个多小时之后,我终于忍不住跑到隔壁,对着他们吼了一通。他们似乎也知道是自己不对,静止了几分钟,又吵了一会儿,就偃旗息鼓了。虽然他们在吵什么我听不懂,但我能听得出来,是过来照顾他们的父母一直在大声嚷嚷,满是伤心的样子。
我只以为他们是普通的家庭矛盾。后来才知道,和司机大哥住一起的那个女的是他的小姨子。当时我的世界观爱情观价值观什么的就彻底被颠覆了,几天没缓过劲儿来。尼玛这影视剧里才有的事情竟然能让我碰上,还距离如此之近。
又过了几个月,我下班回家时看到司机大哥正在收拾行李,我随口问了一句,司机大哥说,媳妇儿要生了,得回去照顾着。于是乎,我就说,恭喜哈。那位司机大哥苦笑着脸,似乎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只说了一句,还恭喜呢,哎。
直到几个月后我离开这座城市,那位司机大哥也没有再回来,我知道,他那烂摊子估计得处理些日子了。我不知道他和他小姨子是不是爱情,但我知道,就算是爱情,也不可取。
我只是感到很寒心,这座城市里不知道还上演着多少这样的事情,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为了所谓自己的追求牺牲掉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本身,如果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些什么,那我宁愿一辈子一无所有。
�D���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