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憧憬的介于真实与幻想之间的生物里,我构思过空气稀薄的云层中缓慢翱翔的巨鲸,在森林深处的鹿角上长出缀满树叶与鲜花的林鹿,远古时代早已灭绝的、以群山山峰作为支点编织蛛网的巨大蜘蛛。但实际上虚构这些生物除了寄托模糊的隐喻以及满足自己杜撰的兴趣之外没有其他目的,因此我希望把关注点回到一些更现实更细微的生命上,用更学术性的方式去讲述生命的怪异与瑰丽。这次我希望讲述的是蝴蝶的一生。
众所周知,作为完全变态的鳞翅目昆虫,蝴蝶的一生会经历卵,幼虫,蛹以及成虫四个阶段。在幼虫咬破卵壳之后,便会以寄主植物为食,逐渐成长,经历数次蜕皮后结蛹,在树叶的背面将蛹用丝固定,然后等待化为成虫那一刻。比较少人知道的一件事是,鳞翅目的昆虫,无论是会吐丝结茧的蛾类还是不会结茧的蝶类,在经历蛹这个状态时,蛹内部的幼虫会发生一次彻底的溶解,有形的躯体会变成粘稠的液体,直到重新塑成成虫的形态。经历过这次奇妙的重生,成形的蝴蝶便会破开蛹,拖着濡湿的翅膀爬出来,经历新的生命。
奇怪的是,与一般昆虫不同,蝴蝶的成虫在获得重生之后是不会进行交配繁殖的。即便在成虫阶段,蝴蝶获得了飞行的能力,能够更远距离地与异性个体进行接触,同时获得了成熟的性腺和生殖能力,它们也不会意识到自己有着繁衍后代的义务。不同于幼虫,蝴蝶的成虫失去了啃食植物的能力,只能通过虹管式的口器吸食花蜜获得营养,但花蜜能够提供的能量其实非常少,并不足以支持长途飞行扑翅的消耗,因此在化作成虫后的一段时间内,蝴蝶的主要活动在于练习飞行与吸食花蜜。
这一切无所事事的状态将一直持续到某个特定的时间,栖息在同一片地区的蝴蝶们仿佛突然觉醒某种意识,群聚在一起,开始了波澜壮阔的伟大迁徙。这种迁徙和气候或者季节是没有关联的。大多数种类的蝴蝶对栖息地的要求很高,云南的丘陵丛林四季如春,巴西的热带雨林永远湿润葱郁,而马达加斯加的草原依旧气候宜人,因此这种与季节变化无关的长途迁徙便显得格外离奇。迁徙的终点往往是环境比原栖息地更恶劣的地方,而旅途也无比凶险。但这场壮烈的徒劳对蝴蝶而言是必须的。
从巴西的热带雨林横越大半个南美洲到达阿根廷最南端的火地岛,从马达加斯加的草原越过莫桑比克海峡深入至非洲大陆的腹地到达撒哈拉沙漠的南端,整个迁徙的旅程需要数个月的时间,成虫的大部分生命都在这场旅途中度过。对蝴蝶这种幼弱的昆虫而言,这样声势浩大的远征显得分外不可理喻,也因此染上了凄美的魅力。
如前面所说的,蝴蝶的成虫与幼虫截然不同,没有能够有效进食的器官,而吸食花蜜所能带来的能量远远不足以支撑迁徙的消耗。此外,蝴蝶的肢体力量比大部分人想象的还要纤细,它们实际上并没有随心所欲地操纵巨大翅膀的能力,因此它们的飞行很大程度地受到气流的影响。在昆虫学家的观察记录中,因季节性的风向改变而导致迁徙行程变更的情况并不少见。种种因素都在说明这场旅程是凶多吉少又不自量力的徒劳。
没有生物会开始无意义的旅程,除了人类,因此我们一直相信,这场旅途必然有着无法用传统生物学或者生态学解释的意义。
蝴蝶们启程了,离开温暖又丰饶的栖息地,没有任何留恋,毅然决然地开始了几乎必死的旅程,像主动搁浅自杀的鲸鱼一样奔赴死地。蝴蝶们心无旁骛,视死如归,跨过高原,越过海峡,掠过冰川,抵住台风,历经沙尘。蝴蝶们的翅膀变得支离破碎,沿路撒下美丽的鳞粉,最后连同自己的生命也被抛弃在旅途中。
蝴蝶大部分是以个体为单位独自生存的,唯独这场迁徙是例外。在迁徙中,蝴蝶群会出现一种生物学上被称为“超个体”的现象,而这种现象过去只在蚂蚁和蜜蜂这类社会性的昆虫身上出现过。庞大的蝴蝶群组成了如同蝗虫群或者沙丁鱼群一样的巨大浪潮,整个群体仿佛一个有着统一独立意识的巨大个体,有目的地决定着自己的前进方向。构成这个巨大个体的每一只蝴蝶都会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利他意识,在迁徙的旅途中,一旦路过能够提供食物的区域,飞在最前方的蝴蝶会停下进食花蜜,但整个蝴蝶群却不会因此而停止,后方的蝴蝶会放弃进食的机会,取而代之飞向最前方带领整个蝴蝶群继续前进,进食后的蝴蝶则跟在队伍的最后方,等到再次遇到合适的休憩地时重复这个过程,从而确保迁徙不会终止,同时又能让彼此得到补给。每一个个体都可以为族群的存活而牺牲自己,反过来说,对族群来说,每一个个体都是可以牺牲的,因此尽管蝴蝶们会竭尽全力地求生,驱使它们启程的那个生命意识却不会在乎它们的生命。牺牲——大量的牺牲——成为了必然的结局。
在漫无边际的荒野中,庞大的蝴蝶群不顾一切地往前方飞去,被狂风搅动着变得破碎,像被暴雨摧残过后的花朵。根据粗略的估计,一个区域的蝴蝶种群约有超过六成的蝴蝶会死在来回迁徙的途中,而我们至今未能揣测出其中自然选择的深意。
当蝴蝶历尽千辛万苦到达迁徙的终点时,它们会开始另外一项难以理解的行为。迁徙的终点往往是偏僻无人,连穴居动物也很少踏足的洞穴。蝴蝶是典型的趋光性昆虫,因此在黑暗无光的洞穴里无法判断方向,但是它们仍然会不死心地在洞穴内到处碰撞,直到找到合适的据点。然后蝴蝶们会开始“筑巢”。“巢”的主体由蝴蝶的翅膀碎片所构成——寻找到合适位置的蝴蝶群会聚集在一起构成贴附在洞穴内壁的巢状物,外侧的蝴蝶会不顾一切地往巢的内侧挤去,同时在挤压过程中任由巨大的翅膀被同伴撕裂,被抛弃在巢的外部。随着参与挤压的蝴蝶越来越多,“巢”也相应地变得越来越大,直到达到某个界限之后,“巢”便会彻底封闭起来,像贴附在洞穴内壁的一个球形的果实。
被破碎的翅膀和鳞粉所包围着,蝴蝶躯体所构成的“巢”内,将再次发生难以理喻的现象。成千上百的蝴蝶将经历它们生命中的第二次溶解。就像最初在蛹内所经历的变化一样,蝴蝶将分泌特殊的酶,把外骨骼溶解,回归成不成型的粘稠液体,只是这一次,它们连个体的界限都溶解掉了。
蝴蝶们把自己的记忆,意识与情感全部都混合在一起,将它展示给那个驱使它们启程的意志,以求获得更深远的启示。破碎的翅膀与散落的鳞粉会记得这场朝圣般的旅途中每一处的景色。在旅程中,蝴蝶们找到了自己翅膀上一切花纹的深意。它们会记得塔那那利佛城外草原尽头的落日,它们会记得委内瑞拉北部山林中蓝紫色的五月兰,它们会记得莫桑比克海峡碧蓝色的汹涌海浪,它们会记得非洲草原里隐藏在草丛深处伺机而动的那只狮子的双眸。它们重遇了未曾见识过的景色,它们想起了未曾经历过的记忆,它们找回了未曾拥有过的使命。而驱使蝴蝶们启程的意志必然深藏其中。
经历了为时约五到七天的溶解,“巢”内部的蝴蝶便会再次成型,个体的界限再次形成,蝴蝶之间的空隙逐渐增大,“巢”内的压力也随之增高,直到某个位置打开了缺口。新生的蝴蝶们将缺口撕裂扩大,争先恐后地冲出“巢”,贴着洞穴内壁将濡湿的翅膀晾干,然后再一次获得飞行的能力。从“巢”内涌出的新生的蝴蝶在数量上往往会比构成“巢”的蝴蝶的数量要少,因为溶解重生的过程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而久经跋涉的蝴蝶是不可能提供的,因此唯一的办法是在溶解的过程中直接将同伴当成食粮,从而延续个体的生命。
那么新生的蝴蝶与最初的蝴蝶究竟是不是同一群呢?这个问题像忒修斯之船的界定一样暧昧,而且还衍生出了更多无法回答的问题——是一只蝴蝶吃掉了另一只蝴蝶从而延续了自己生命,还是说两者相互结合构成了全新的生命?新生的蝴蝶是否拥有对于过去的记忆?如果有那又是谁的记忆?对新生的蝴蝶来说,归程的迁徙究竟算是回到自己出生的故乡,还是启程前往全然未知的远方?
这些问题我们可能永远都找不到答案,而不论答案是什么,新生的蝴蝶都再一次启程了,再一次心无旁骛,视死如归,跨过高原,越过海峡,掠过冰川,抵住台风,历经沙尘,最终回到了从卵孵化为幼虫的栖息地,但这一次,蝴蝶们终于开始了交配繁殖。在气候宜人,食物充足的栖息地里,蝴蝶们飞舞着彼此接近,传递着微妙的爱意,开始繁衍后代。当新生的卵被产在树叶的背面时,它们身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经历过那场波澜壮阔的伟大旅程的痕迹了,惨烈又凄美的迁徙似乎从来未曾发生过,它们似乎从一出生就栖息在那片丰饶温暖的小天地。
蝴蝶的幼虫不会知道自己的父母曾经历过多么疯狂可怕的旅程,直到它们自己亲身去经历。下一代不会记得上一代的记忆,正如它们的下一代也不会记得它们的记忆。但总会有人记得,总会有人记得那斑斓又破碎的翅膀,记得那飘散的细小的鳞粉,记得不自量力地对抗自然然后被摧毁的纤弱生命。最重要的是,那个代代传承着、发起每一次蝴蝶迁徙的生命意志会记得这一切——尽管它并不在乎蝴蝶的性命,但它绝对不会忘记。
而我也会记得,我会记得这场我未曾亲眼见过的迁徙,就像我会记得未曾发生过的历史与不曾存在过的现象一样。蝴蝶们扑闪着翅膀,开始了迁徙,在那个巨鲸在高空飞翔,林鹿的角上开出鲜花,蜘蛛在山巅织网的世界里——在我所爱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