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有诗曰:“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疑心,他说的不是夜雨,是年纪。
年纪来了,再不会贪图好觉,有点动静,人就惊醒。窗外淅沥,渐渐声急,随这夜雨来的,还有一些胡思乱想。
头顶这淡青的天花板,在灯光下,像一层薄薄的蛋壳,还有一圈圈光晕,我大概就躺在一个鸡蛋里吧。这偌大天地,一个密闭的狭小空间,让人想起罗曼·罗兰在《鼠笼》里所说:上帝啊!就是把我关在一个胡桃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做拥有无限空间的君王。”
不由失笑,这不阿Q吗?不过读书人只能阿Q,不阿Q,你无法面对,也无法抵达。
木心就是一个例子。这人终生未娶,无儿无女,似乎一辈子的事业就是读书。我读他的书,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这艰深奥义,可以三言两语就打发。胡兰成在人前沾沾自喜,是张爱玲开了他的聪明。我不敢沾沾自喜,但遇见木心,我确实听到“咣当”一声,似乎哪个地方开窍了。
书中有他一幅照片,西装革履,一顶礼帽,一根拐杖,站在雪地里,意态潇洒。民国人物,大都有这种气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像是贵气,但跟贵气有点区别,也不是书卷气,书卷气拘泥了。真奇怪,连带鲁迅的胡子、胡适的布衫、徐志摩的西服、郁达夫的长袍、周作人的眼镜、林语堂的烟斗都带着这种气质,让人过目不忘。
是因为黑白照的缘故? 我不敢想象这些文人相是彩色的,他们就当黑白分明,不然,就当灰扑扑,像一群雕像,立在天地间。
曾在一幅画前发过呆,是一幅《老子出关》。大量的黑墨,点衬出一个老人的背影——在中国人的眼界里,老子一直没有清晰的面目,他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个墨色的背影……这真是一个神启式的寓言。
我们的文字,是黑色的墨水漾开,在白色宣纸上开出的“墨花”。这“花”分五色,或焦、或浓、或重、或淡、或清。以民国文字为例,鲁迅是焦墨,间或用浓淡之墨写《朝花夕拾》;周作人是清墨,偶尔用焦重之墨掉掉书袋;林语堂是浓墨,浓黑到极致,给你用淡墨轻巧巧地抹上一笔;陈寅恪是重墨,焦墨与重墨夹杂其中,让你不堪其重啊;胡适是淡墨,他的白话差点让人忘了古中国的墨色,简直像杯白开水。
不过喜欢看胡适的肖像,他的样子,比他的文章,更养眼。他的脸,是极致的书生之脸,配得起“周正儒雅”四个字。虽说以貌取人,有点不妥。但俗话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一张脸,多少是有点东西可看的。
鲁迅的五官,有木刻之美,面带秋寒,让人屏息,不敢冒犯;周作人不像他兄弟,到了晚年,成了典型的“僧”相。郁达夫命薄,他的面相有深沉而缭绕着挥而不去的苦恼,让人很难过;徐志摩称不上英俊,是典型的文艺少年像,他不拿去写诗简直浪费;沈从文长相一直不俗,修为到家了。年轻时很文秀,看不出他经历过杀戮;老了慈眉善目,一副女相。很多经历不凡的男子,到老了,都是一副女相。我看到林语堂年老的照片,忍不住笑了,这个风雅先生,活到最后,活成了家常“老太太”。
这些胡思乱想,似乎是一个“好色之徒”的非分之想,到底上不得台面,不说也罢。
我近来不太静气,颇有一些牢骚气,关心我的朋友感觉到了,纷纷在微信里问,是不是生活出了什么问题。这让我感动之余,又有点难为情。我历来生活和交际都简单,不在办公室,就在书房,两点一线,能出什么问题?我这时不时冒出来的牢骚气,大概与我读这些闲书有关系。
读书可以养气,尤其对我这种四体不勤的人。我相信人人都有一股气,而且靠它活着。这股气,类似于“元神”一样的东西,像一块玉,必须拿出来不时摩挲,让它保持一口活气,久而久之才显得出温润。不过偶尔也会被伤及元气,现在的文字,有太多的聪明、智慧、美景、意境等等,惟独不见一个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灵魂。
我这人很平庸,智商和情商都不太高,看到精明过分,用力过猛的文字,总不由唉声叹气。好的文字,应当成全人心,让天地安然的。
这,也许也是胡思乱想,不想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