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景

衡国的皇帝李子尘驾崩,终年七十五岁,太子李潇继位。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空影堂里和时妙三聊天,手中原本在手中紧握的茶杯哐当一声坠地。

我笑,“老了老了,连杯茶都拿不稳。”

时妙三看着我,如古井般幽深的眼眸不见半分涟漪,“可惜了我这茶”

我讪笑,“出来这么久了,我也该回去了。”

“也是,不过这茶你还是喝上一口吧!”叶叔递上一个茶托,上面放了一杯透着淡绿色的茶,“这茶叫忘尘,你不是说这几天睡不好吗,这个,有助于你入睡。”

我有些手抖地拿起这茶杯,不知道是因为这茶的名字,还是因为我的此刻难以恢复的心绪。

我抿了一口,开始有一丝甜味,待入喉之后一阵苦涩的味道漫遍全身。

“味道如何?”

“太苦了。”

她点了点头,“苦就对了,这茶挺符合你这一生。”

我愣愣地盯着我茶杯上的花纹,又举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真是苦啊!”

1

我是青国的公主,也是唯一一个皇裔,无兄弟无姐妹。

我的父皇是个纵情声色之人,根本不是什么治国安邦之才。早些年他为夺皇位,将兄弟们都赶尽杀绝,也许也是因为罪孽太深,他虽有众多孩儿却都夭折,最大的还活不过十岁。等他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时,身边早已无子嗣,等到五十多岁时好不容易生下了我。

“可惜是个姑娘啊!”这是他时常在我耳边唠叨的话。

我虽是个女儿身,但从小也是在战火纷飞的环境中长起来,早早懂事,晓得国家危难,读着兵法听着战事长大的,从来不太懂娇滴滴的女娃娃该如何做,每每看到那些娘娘花枝招展对着父皇搔首弄姿的样子便犯恶心。

年幼时慑于父皇的威严不敢多说,年纪渐长之后也晓得父皇无君王之能,空坐在那个高位上却不懂半分为君之道,甚是不满,便反唇相讥:“就算女儿身又如何,若是我为君王,我绝对比你好上一万倍,带着咱们青国走向繁荣富强,保百年平安!”

父皇听了这话之后便抡起手边的东西向我砸来,若不是那群娘娘死命拦着,恐怕那日我便要一命呜呼,随我那薄命的娘去了。

我倒也不怕,我自小便跟着护国将军家的儿子白言之长大,虽然不习武,身体倒也强壮,没过几日又是活蹦乱跳的。

言之哥哥劝我,不要与父皇起争端,父皇也有他的难处。他虽然荒唐过一些日子,但这些年也算是往正道上去了。不过青国旁边的梁国多年来虎视眈眈,不断挑起战事弄得民不聊生的,青国的问题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得了。

我道,“当真女子不可当政吗?”

言之哥哥摸了摸我头,“在很远很远的东方有一个叫凤来国的国家,那儿的皇帝便是男女可当。”他顿了顿道,“当皇帝并非一件简单的事,你一个女儿家的,还是不要挑这么重的担子,乖乖地当个轻松的公主,找个好驸马平安快乐就好。家国重担还有我给你担着。”

“你说,为何只有男子可继位,女子并非不如男。老话道能者居之,那为何又要把女子排除在能者之外?这实在说不过去吧!”

“女子本弱,情感温柔细腻,这本是她们的优点,只可惜会导致做事不够果敢决断,在瞬息万变的政治斗争中容易落于下风。”

“可并非所有女子皆是如此,也有坚硬刚强的。”

“可惜的大部分的女子皆是这般,即便有那么几个有君王之才的人,在男人为纲的朝堂上始终不愿意承认。毕竟自古以来男子强于女子这个观念早已深入人心,没有几个男子愿意承认自己连一个弱女子也不如。”

“那言之哥哥也是这样的男子吗?”

“我对那些朝堂之事不感兴趣。”

“可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言之哥哥难道不想为黎民百姓作贡献吗?”

“你也说是匹夫有责,我并非匹夫。更何况这百姓的安危岂是我一人能担得起的责任,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这些不认识的黎民百姓放弃了自己的所有,结果除了一个美名又有什么可得?”

“言之哥哥,你真的是……自私。”

言之哥哥笑,“自私点才好,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保护自己所爱的。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既无私又对旁人无所亏欠,那些在世人看来行大义走大道之人往往会把那些爱他们的人伤得最深。而我不想为了那些无谓的人伤害到爱我的和我爱的人又有何不对?”

我无言以对,言之哥哥说得在理。可我那时候根本不理解言之哥哥的这番话,我心中念着的是成就大爱,个人利益是可以排除在外的。但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我又想骂人,去他的的大仁大义,我只想自己好好的,我没那么伟大愿意牺牲自己!

2

我十七岁那年,父皇为我定下了一桩婚事。

彼时梁国大军压境,再加上青国那一年南有涝灾北有大旱,粮草补给不足,再加上百姓流离失所,士兵的家人大都遭逢厄难,因此军心也涣散。

眼看着青国就此面临着亡国危机时,衡国国君愿助父皇一臂之里,出兵五十万以击退梁国大军。

衡国的人也知晓,青国幅员辽阔不说,更是处在梁国和衡国的之间,一旦青国被破,衡国也会遭受威胁。

为了有更好的出兵理由,衡国国君提出联姻,这样一来出兵倒是名正言顺,而这联姻的对象只能是我。

父皇对此有心无力,我晓得他对我虽然严厉,但一心一意地希望我能得到幸福,而不是像今日这般当成货品交换。而言之哥哥的反应更是激烈,若说从前我年纪小不懂事,那如今我还看不出言之哥哥的举动意味着什么的话,只能说我是个没良心的。

他恳求父皇不要答应衡国的要求,不要把我嫁过去,他甚至主动请缨,立下军令状在三个月内击退梁国大军。

可他却从不在我面前说他喜欢我,他只留给我一个略带冰凉的怀抱。

原来盔甲是这般咯人。这是言之哥哥抱我时我唯一的念头。

他说,“等我回来,好吗?”

我看着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而后他带着勉强凑出的十万大军奔赴前线。

两个月过去了,言之哥哥并没有给青国带来半分胜利的曙光,反倒是让梁国连夺我军五座城池。

我料到了这一切。言之哥哥虽是将相家族出身,可他对行军打仗之事并不在行,他志在山水之间,意在诗书之中,哪怕他空有一身武功能护自己周全,却难以保卫青国的千里山河。

十月,枝叶泛黄,凉风习习,果蔬成熟,衡国以十里红妆、五十万大军为聘将我带到了衡国皇宫,予德妃之位,居四妃之一。

那日正好是我十八岁的生日,真是个好日子,鸟语花香,我到的前一日正好下了一场小雨,一夜之间,桂花盛开,香气弥漫了整个皇宫。宫人们都说,我是个有福气的。

3

我想,我确实是个有福气的。李子尘,我昔日江湖相交的好兄弟。

那时我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身体抽条时,女儿家的优势尚未完全显现,仗着身高优势,倒是打扮成一个翩翩公子的模样,整日偷跑出宫,拉着言之哥哥四处游玩。

后来我时常在想,如果父皇能够对我多多管束,又或者是在我第一次出宫时便将我毒打一顿,从此断了我的念头,按照公主的规范对我严格要求,是不是就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么多事?可是没有如果,我和李子尘命中注定就是要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那时候我不懂为何言之哥哥那么讨厌李子尘,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芝兰玉树,举世无双。我想言之哥哥对李子尘大约是那种“既生亮,何生瑜”的存在,两人容貌、学识、才华都那么好,衬得我站在他俩身边倒是一无是处。

不过不打紧,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至少十四岁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两人站在一起,总会有些许比较。言之哥哥什么都好,可我更稀罕李子尘。

李子尘更懂我。我与他商讨时事,他并不介意我年少诸多驳斥,相反的,他对我总是鼓励以及引导,他知道如何让我听话,也知道怎样能把我扳回正道。

李子尘赞许我聪慧,说,我像一块璞玉,总会成器的,将来在朝堂上也会有一番作为。

我苦笑,我家里不会允许我入仕的。

他以为是青国国力渐衰,风雨飘摇,就算入仕也不会有什么好前途,还不如安安稳稳地做个平凡人。于是他说,或许你可以到衡国一试,那里的官员不问出身,只要有本事,哪怕是他国之人也会奉为上宾。

我毫不犹豫拒绝,我生是青国人,死也要死在这片土地上,不事二主。

李子尘愣了一下,没想到我竟是如此刚烈,势要与青国共存亡。

他问,“你入仕为何?”

我道,“自然是用自己这一身本事造福百姓,让他们居有其所,福乐安康。”

“既是造福百姓,那谁来当君主有这么重要吗?自古以来能者居之,更何况,百姓要的不是一个君王,而是一个安稳的生活,至于谁来当这个君主,就不是他们想要考虑的问题。”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那你觉得女子可当君王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有能力的女子自然是要比尸位素餐的男人要强。”

我心底高兴,直冲着他傻笑。

我瞧着李子尘的耳根微红,低咳了一声,“阿景,莫要这样对我笑。”

我愣了一下,竟不知少年的心事竟写在了耳朵上。

不过那时我的心中只有家国天下,丝毫没想到儿女情长。没想到再见时,他已是一国之君,我则是匍匐在他脚下的宫妃之一,而我的心事也写在了耳朵上。

4

青国有了那五十万大军之后终于扭转颓势,把梁国大军赶回边界线又乘胜追击连夺梁国十座城池。虽说是靠了衡国的五十万大军助力,可言之哥哥在之后的战事中所表现的才能也令人刮目相看,更是令衡国一众将领佩服不已。

两年后,衡国大军班师回朝,言之哥哥也被封为恭亲王,在百姓中呼声甚高。青、梁两国经此一战元气大伤不得不休养生息,而衡国在这场战争中收了不少的渔翁之利,先是借兵给青国,又是给双方卖粮卖武器大发战争财。

不止如此,由于两国忙于战争倒没有时间注意国内民生建设以至于民生凋零,反倒是衡国大力发展工农业,百姓生活和乐、朝堂广纳才俊,反倒是引了不少青国、梁国之人自愿入衡籍。待战争结束之后两国君王才发现衡国不知不觉中竟成了这片大陆上最强劲的国家,虽然明面上没有臣服但每年不言而喻的朝贡无异彰显了它的特殊地位。

又过了五年,梁国国君突然驾崩,太子未立,诸王争霸,竟然把好好的梁国划成几个小国,各藩王分地而治,梁国终成历史上的一笔。相反的,青国在恭亲王的带领下越来越好,虽不及繁盛之期,但元气也恢复了五六成。

再过三年,衡国出兵收了从前梁国分裂出来的三个小国,青国国君重病,恭亲王成了摄政王掌管青国大小事务,事实上,就算不封这摄政王,恭亲王也是青国真正的掌权人。连民间百姓也都相传:只等青国国君驾崩,这青国就要易姓白。毕竟这些年恭亲王可是实实在在的为百姓们谋福利,那位置换了旁人也没那个资格。

而这十年里,我在衡国的后宫中从德妃升到了皇贵妃,也从盛宠到独宠再到后来尊宠。我与李子尘曾经两情相悦,羡煞旁人,又在朝堂之事上给出谋划策,后来患难与共,和他携手将那些包藏祸心的亲王逐一除去。

也是我表现过于出色,心性谋略甚至手段并不亚于一位君王,终于引起了李子尘的忌惮。可是那时我毫不在意,我本以为他可以包容我的一切,从未对他隐瞒自己的一丝一毫。我不懂,从前在青国时他早已晓得我的天赋才能,甚至鼓励我参政议政,为何今日却要这般待我?

朝堂之事我可以杀伐果断,但后宫的阴谋诡计我却防不胜防。

当贵妃将两个月身孕的我推下池塘害我流产时,我万念俱灰,势要让她付出代价以告慰我的第一个孩子在天之灵,李子尘也答应了,但只不过仅仅是降了她的妃位并禁足半年。我却不依,一命换一名才是最恰当的事。

贵妃的爷爷是当时的户部尚书,却中饱私囊、贪赃枉法,最后我给李子尘出谋划策让户部尚书露出马脚最后得以除了他,连带着逼李子尘鸠杀贵妃。

只是我不知道李子尘竟然早有除掉户部尚书的决心,而我也不过顺水推舟助他一臂之力。

后来的六年里,我过得很舒心。虽然前头还有皇后压着,李子尘也渐渐地不与我商讨朝堂之事,更不需要我给他批阅奏章,但我那时候并没有发觉这是他疏远我的信号,毕竟那时候我还是宫中独宠,又有了一个女儿,也是李子尘唯一一个孩子。我替她取了个小名叫安安。

安安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亲自教导,心思全放在她的身上,自然没有心思再管李子尘。安安三岁便能颂诗百首,五岁多的时候竟能说出治国之论,虽不够精辟,但也是同龄孩子着的佼佼者。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子尘曾说,“可惜了,安安要是个男儿,这太子之位便是可以许给他。”

我嗔怒,“安安聪慧敏捷,长大之后定不比男儿差,当个皇太女又何妨。”

我没注意到李子尘沉下去的脸色,“不是每个姑娘都是要像你这般。”

“是是是,安安不一定能有我这般运气能碰上一个这么棒的夫君。”

“说实话,这后宫确实是屈就你了,有朝一日你要是当政了,怕是我也不够你玩。”

我依旧没心没肺,“怎么,怕了?那你就把我稳稳的藏在这后宫里咯。左右有你和安安在,我也没那个必要争旁的什么东西。”

“嗯,我答应你,不会让那些槽心事来烦你,以后你就乖乖地呆着宫里就好。”

可我没想到的是李子尘说到做到,竟让我只呆在宫里,过着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

5

安安的死讯传来的那天我一直心慌不已。傍晚时分,一个小太监火急火燎地跑来告诉我,皇后和安安在池塘边嬉戏,两人不小心都掉到水里。当时宫人们离得比较远,等赶过去的时候,皇后在池中也快要支撑不住了,而安安却已经没了踪影。

会凫水的宫女是从池子底把安安的尸首给打捞上来的,而我赶过去时,安安的身体早已经僵硬,整张小脸都是缺氧所致的紫黑色。

我心中大恸,哭晕了好几次,抓着本就虚弱的皇后又打又骂。

皇后一直看我不顺眼。她的父亲当年是扶持李子尘上位的人,后又居左相之位。她身居后位却不如我在宫里风光,又无所出,每每见我都要逞口头之快说上几句。我却不在意,依旧遵守本份对她毕恭毕敬,让她挑不出我的错处,找不了我麻烦,没想到她竟把主意打到了安安身上,那可是我的命啊!

皇后一边挣扎一边说,“不,本宫没有害安安,是有人推了我,有人要害我!”

“你是皇后,谁能害得了你,你爹又是左相自然能为你撑腰。而我呢?我有什么?我就安安一个孩子!”

皇后似乎想起什么,“是皇上,是皇上让我带安安去玩的……”

李子尘恰逢其时赶了过来,一把推开皇后,让她跌倒在地,虽然狼狈了些,倒是从我手中留下了一命,不至于让我掐死。

“皇后,你太让朕失望了!残害皇嗣,罔顾人伦,来人啊,把皇后打入冷宫,贬为才人!”短短几句就定了皇后的结局。

李子尘抱着我,背对着皇后,口中是满满的心疼,“阿景,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和安安,才会让人有机可乘。”

我看着被侍卫拖下去,满脸绝望的皇后,耳边回想起的是她刚刚所说的话,顷刻觉得身上有些冷。

而李子尘似乎感受不到我异样,只是不停地对我说对不起。

失子之痛彻底击垮了我的精神。

我抱着安安的尸首整整三天不曾睡觉,也不管什么人来劝说我都不肯撒手。

“我的安安只是睡着了,你们谁也不许动她!”

宫人们都说我魔怔了,就连太医也说我伤心过度,精神出现了问题。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病,我不过是想顺着那个人的心思罢了。从前不曾想到的问题,竟然在安安离开之后全都冒了出来。

我的脑海里闪过了和李子尘在一起的每一个画面,也闪过了安安从小到大的每一个表情。那个可怕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回旋着,可我不愿意去相信,我也不敢相信我的才能竟然有一天为我的孩子招来祸事。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李子尘,但是我却真正意识到“君王之塌岂容他人鼾睡”这个道理,我突然害怕了起来。

最后李子尘打晕了我,让人把安安下葬。

我人虽然醒了过来,但我的心却已经死了。我原本水光滟滟的双眼只剩下空洞。

李子尘说,“阿景,别难过了,让安安安息吧!”他丝毫没有提一句,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连这个虚无缥缈的愿望他都不肯留给我。

我发誓,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像那段时间那样安静乖巧。不过,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死气沉沉,也有点像是一个提线木偶,衣食住行全凭别人操控。

我和李子尘的性子似乎有点转换过来,往日里都是我在说话而他却在一旁看着我眉飞色舞地说话,后来有了安安,便是我们娘俩在说。现如今却成了李子尘在一旁滔滔不绝,而我的思绪却飞向一旁。

李子尘握着我的手抚上他的心房,眼中满是苦涩,“阿景,你要我怎么办?你可知道,我的心痛不比你少。”

我没有抽回手,用力按了按他的心房,“你不会只有安安一个孩子的,而我在这衡国中只有安安一个家人了。”

李子尘拥我入怀,我看不到他的神色,低沉的声音从我顶上传来,“你还有我,日后这后宫中所有的孩子都是你的孩子。”

“可是他们都不是安安。”李子尘圈着我的手又紧了紧。

好半晌,我又出声了,“子尘,我想回家了。”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有一丝僵硬,他抚着我的背道,“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很想说,这不是,我想回青国,想见见父皇,见见那些娘娘,我甚至想让她们想从前那样骂着我、护着我,我也想言之哥哥了。可我不敢说,我怕我说了之后会有更大的麻烦。但我用惯常的沉默来表示拒绝。

李子尘也是知道的,可他终究是有愧于我,到底也不忍对我说重话。

第二天,我被册封为皇贵妃,宫里没有皇后,我便是这后宫中第一人。

人人都说李子尘对我恩宠有加,哪怕我失去了一个孩子,不仅没有失掉帝心,反倒位份上更上一步。可从来没有人问我这是不是我想要的。

后宫之事与朝堂息息相关,皇后虽无子,多年来也未曾做出什么失德之事,又是左相之女,真真是权倾朝野。再加上又有从龙之功,这些年恃宠生娇,有的时候连李子尘也要卖他三分面子,越发张狂,而残害皇嗣一事终于给李子尘打击左相一派的理由。

李子尘蛰伏了这么多年也不简单,短短三个月竟把左相逼得告老还乡,衡国朝堂之中迎来一番新局面。

我对这一切看得清楚,心底的那些疑问一一得到了答案。我顿感疲惫,也有些厌倦。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安安的死不仅成了她父亲清洗朝堂的一个筹码,更是证明了她父亲对母亲的忌惮。言之哥哥说得不错,在以男人为纲的朝堂上,一个拥有出色政治才能的女子终究是让男人不舒服。

我以为衡国祈福为名移居到了寺庙,从此远离朝堂,也好趁着这些日子为安安祈福,希望她下辈子投胎到一户平凡的人家,从此了却这些糟心事。

毕竟是皇家所建的庙宇,因着我是皇贵妃的身份倒也没吃多少苦,日子反倒越发清闲起来,只是心中对青国的思念越来越盛,只是这满庭会功夫的僧人又岂容我这般轻易离开。

我心中感慨,到底是从何时起,李子尘竟对我防备至此。

我在庙里呆了两年,期间衡国发生了两件大事,先是皇后的母家即左相下狱,一门抄斩;而后李子尘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儿子,生母是个位分极低的才人,母家也没有什么势力,倒是便于掌控,所以便提了嫔位。

另外还有一件事,李子尘让我给孩子起一个名字。我心中虽然有些难过,可也还是对孩子满怀祝愿,所以提笔写道:李潇。我希望这孩子能够一生潇洒恣意,不用成为权力的牺牲品。

笔锋依旧凌厉,依然能看得出我的心性坚定,毫无颓唐之意。

对于我给这孩子起名一事,朝堂后宫一片哗然:自我离宫众人便以为我是废妃之态,可没想到我在皇帝心中还有如此高的地位。不过也有人道,那不过是看在青国面子上才会对我如此看重罢了,毕竟青国如今也不可同日而语,实力也水涨船高,作为青国唯一一位公主,他们自然不能不重视。

没想到啊,十年了,我终于又可以见到青国的人,应该说是家人,衡国虽好,但我从小吃着青国的水土长大,那一份深切的眷恋之情是怎么也割舍不了。

终于,我又回宫了。

6

李子尘说,我的气色好了不少,比两年前精神了一些。

我拱着手、低着头,以一个后宫畏惧帝王的姿态回答他的问题,“承蒙陛下恩宠,臣妾一切皆好。”

李子尘上前拉我的手,我仍旧恭敬地低着头,只是他身体触碰我的那一刻,我的身体略微有些僵硬,不过一闪而过,我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只是李子尘也发现了我的异样。

“阿景,我们何时生分成这样?”

我终于抬头看他,饶是我坚强不屈、略带愤怒地盯着他的双眼,可汹涌而出的泪水却宣誓着我的委屈:“一个乖巧懂事的后妃不正是陛下想要的吗?”

他拥我入怀,把头埋在我的脖颈里,我听到他的声音满怀疲惫和愧疚,“阿景,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

我冷着口吻道,“臣妾乃皇贵妃,皇后未立,臣妾自该是这后宫女子的表率,万不可逾矩。”

李子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拂袖离开。我不能让他忘记我如今这个位置到底从何而来。我不知道他心中是否后悔,但只要他对此有一丝丝的不开心,我总是乐意为他这份不开心添堵。

青国使者来的时候恰如我当年到衡国那样,前一天下了一场小雨,一夜之间桂花盛放,香满宫廷。

我本以为青国此次来的是礼部尚书之类的文官,可没想到竟是言之哥哥亲自出使。

我和李子尘坐在高台上接受他的行礼,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整颗心都是雀跃的,脸上不自觉地泛红,天知道阔别十年的家人再相见是一种什么样激动心情。

李子尘看到我想要一跃而起姿态,从桌下握住了我的手,看着我,轻呼一声:“阿景。”

他的声音低沉,眼神专注地看着我,桌下的手似乎还有一丝轻微的颤抖。这等姿态在外人看来他与我情深意浓时表现出来的一些小动作。

我不懂他此刻为何如此表现,是为了让在外人面前显示我们依旧恩爱如初吗?似乎没有这个必要吧。

我轻轻把手抽回来,“陛下不必如此。”

底下的言之哥哥看着我们俩之间的互动,嘴角倒是扯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

我从未见过言之哥哥这种样子,在我的脑海中,他一直都是和沐春风地笑着,永远都是一副谦和的样子,不见喜怒,更不会有如今这种嘲讽之态。

恍然间,我突然发现这十年真的改变了很多,李子尘从心有沟壑的恣意公子成了一个心机深沉的帝王,小心翼翼又对身边的人猜忌万分;言之哥哥从一个不问朝堂,只愿纵情山水的出世之人蜕变成了一个霸气外露、翻云覆雨的摄政王;而我则是由一个率性天真、不服世道规矩的少女磨练成一个谨言慎行、安于天命的深宫妇人。

我如今有多少的不甘,就有多少对年少时光的怀念以及对这衡国的厌恶。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我宁愿永远不要认识李子尘,更不要为了什么大义远嫁衡国,自私自利地活一次。我要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去他的父皇哀求、青国灭亡,我只做阿景。可惜啊,一切都是镜中影水中月,我生来就注定和这些权力争斗离不开。

所以当言之哥哥问我是否要回国继承大统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7

国宴过后几天,我去找了言之哥哥。

他看了我许久没有说话,我也回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当年他让我等他回来,我却失信了,今日的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阿景,好久不见。”我看着他抬起手想要像十年前那样摸我的头发,却发现我不是当年清爽利落地扎上一束头发,而是依循这后妃的要求发髻高耸,珠钗满头,富贵雍容。

我当着他的面一根根地把珠钗拨出扔落在地,松开发髻让如瀑的黑发落下。我看得出他眼中的怀念和眷恋。

“这么多年了,你一点儿都没变。”

这一次换我主动抱住了言之哥哥,他没有惊讶,只是淡淡地说,“这些年你在衡国受苦了。”

我一言不发,只是无声流泪。我不愿在李子尘面前袒露我的软弱,我要让他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屈服于他,可是言之哥哥不一样,他是我的家人,如果在家人面前还不能肆无忌惮地露出真感情,那我这些难过该向谁倾诉?

言之哥哥什么都不问,只是一遍一遍地抚过我的背无声地安慰我。

哭也是一件很消耗体力的事情,尤其是这两年我压抑得太久,一朝得到释放,身心都得到舒缓,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入目的是陌生的帷幔,外间传来李子尘和言之哥哥的声音。

“白言之,你可真是贼心不死!”

“那又如何?这些年你要是好好待阿景的话,又怎么会让我有机可乘?”

我有些愣住,似乎有好长的时间我都没听过这两人一起说话了,更从来没有听过李子尘这般气急败坏的口吻。

“当年要不是你使诈害我受伤迟迟打不退梁国大军,你以为陛下会同意接受你的五十万大军吗?”

“呵,你技不如人就别怪旁人。”

“确实,我技不如你。我没你想得深没你够狠。名义上借兵给青国,实际上又暗中支援梁国,好让你坐收渔翁之利。晓得阿景的心思又利用她,这些年你利用阿景帮你除掉了这么多人?而你又是怎么对她的?你故意设计淑妃和皇后害死她两个孩子,这两年还不断在她饭菜里下药,令她这辈子都没办法有孩子,又把她囚在这宫里,这就是你爱她的方式吗?看着她一日日地了无生气,成为一个深宫怨妇,对你又有何益?”

“囚着她又如何,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休想得到。”

我脑海一片混乱,后面两人似乎还争执了几句,可我却没有把心思放在上面,最后只听到李子尘拂袖离开的声音。

滔天的恨意席卷我的全身,我自以为我已经看透了李子尘的薄情寡义,没想到他藏得还要深。这么多年的倾心相待终究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恨他的无情无义更怨自己有眼无珠白白蹉跎时光。

言之哥哥不知道何时坐在了我的身边,我空洞着双眼看着他的方向,“你说的可是真的?”

言之哥哥揽我入怀,轻拍我的肩膀,“对不起,当年是我不够强大,才会让他有机可乘。”

我的双眼再一次泛红,可是一点泪水都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言之哥哥寝宫的,只知道当我披头散发、双眼通红回到寝宫时,宫人们说李子尘早已在寝宫等候多时。

李子尘同样是双目通红,只不过那是他气的,而我是哭的。

他大声地质问我和言之哥哥发生了什么,我同样向他咆哮,问他凭什么管我。

我们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寝殿里能砸的东西全都被我们砸了个遍,宫人们守在殿外一声不吭。我们像两头狂怒的野兽互相嘶吼,我们互相猜疑、不信任对方,像所有没理智争吵的夫妻一样,每一样小事都要放大地说,却永远没有扯出重点。

我不敢问他刚刚在言之哥哥行宫中所说的那些事是否是真,说我自欺欺人也好逃避现实也罢,我确实不敢从他耳中听出那些事。

最后,是我先败下阵来,“李子尘,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我问得无力,我想他的答案也是苍白。

可没想到他更是愤怒,直接把我扑倒,不断撕扯我的衣裳,他像一头不知疲惫的野兽不断地在我身上发泄他的精力,“我不爱你?阿景,你要我怎么证明给你看我有多爱你?是不是要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看你才肯相信?”

他没有给我一丝反驳的机会,我所有的话都藏在喘息和咬牙中。

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我们毫无交流,却把一切都交给了身体。是因为身体远比嘴巴要诚实,身体远比大脑的反应来得更快更直接吗?

我想是的,至少我的身体很诚实地告诉我,我还爱着这个和我一起大汗淋漓的男人。

我不知道我们痴缠了多久,也不知道中间到底叫了多少次水,我只知道日落日升,李子尘在位多年第一次没有去上早朝,而我的嗓子也变得沙哑。

“阿景,我们和好吧?”可我们还是没有把我们之间的矛盾给解决,不过我心中的答案已经不容置疑了。

“我想回家,回青国看看。”

“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那我们再生一个女儿吧,不必像安安那样聪明,我只要她平安长大。”

李子尘迟疑了一下,圈着我的双臂更紧了紧,“好,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嗯。”

我答应李子尘和好,我们似乎又变回了十年前刚成亲时候恩爱两不疑的模样。我笑他看。只是我越来越容易出神,要不是女官唤我说李子尘来了,我可以一直坐下去。

李子尘看着我这副模样很是心疼,却依旧不肯松口。对我越发的好,每天都是宿在我的宫里。

他只当我是寂寞,说只要我怀上孩子日子就不会这般单调。

我心底冷笑,他还当我什么也不知道吗?若说我曾经对言之哥哥有所怀疑的话,那么他带来的太医所说的话就是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

他害我如此,为何还要厚颜无耻地说出这种话,从前我还有机会要孩子的时候,他却不让,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可能再有孩子了,他却给我这种虚无缥缈的愿望。

我更恨我自己,明明对他已经恨入骨髓,却不愿听从言之哥哥的话给他一刀,了却他的命,偏要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来离开他。

半个月后,我的生辰到了,终于到了可以实施计划的时候。

8

李子尘见我最近恢复了元气,对我也是言听计行。

因言之哥哥在我生辰的第二日便要离开,于是在庆祝晚宴之后,我便邀请言之哥哥和李子尘一同在摘星楼共聚。

当我身穿一身男子白袍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我看到他们眼中闪过的怀念和惊喜。

十多年前,我便是这副打扮和他们相交,今日再见,竟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恍惚间,我们重回了年少时光。

我们摒弃了身份、摒弃了隔阂,一如往昔那般勾肩搭背、把酒言欢。

月上半空,云层厚重,却不见一丝星光。不知道在座的几个人到底谁是真醉,谁是假醉,又有谁是装模作样。

我拎起属于我的酒壶,犹疑了一下,直接对着壶嘴咕噜地喝了几大口,殊不知却呛了一下,李子尘的手很恰当地抚了上来,替我顺气。我顺势歪倒在他怀里。

十多年前,我醉酒的时候总爱歪在李子尘的怀里,言之哥哥拉也拉不动,那时他便说,“你我一同长大,可你到底是依赖李子尘多一些。”

我那时不懂为何自己总是不知不觉赖着李子尘,后来才晓得,我早已经把他放在我的心上扎根,也给了他一个剜我心的机会。若非不爱,他哪能伤我至此。

“李子尘——”我好久我没有这样叫他的名字了,每当我有什么高兴的事情时,我才会直呼他的名字。

“嗯?”他的声音中带着点点醉意。

“我爱你!”

不止是李子尘,就连言之哥哥也突然清醒了过来。

李子尘不明白我为何要在此刻说这些,想要拉起我看看我到底怎么了。可我执拗地趴在他的腰间不肯松手。

“阿景,怎么了?”

“李子尘,我真的很爱很爱你……可是爱你太累了。我爱不动了。”

李子尘有些慌,想要拉起我,可我还是赖着不肯撒手。

“阿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要吓我。”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

“李子尘,我……”我的喉头一热,一股腥甜的热流从我嘴里流出,淌到李子尘的衣裳上,“我真的累了,这宫里的一切,我都腻了……我想回家。”

李子尘的手掌抚过我的脸颊,自然染了一手鲜血,“不,不要……阿景,我答应你,我让你回家好吗?你不要伤害自己,我求你了……”我感觉到他全身都在发抖。

“李子尘……”我的五脏六腑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灼痛,“孩子的事……我不怪你……你是皇帝,自有你的考量……真的,我不怪你……是安安,她……她命不好,有我这样一个娘亲……还有那个未出生的孩子,我……我也对不起她……”

李子尘用力地圈着我,而我此时又咳出一口鲜血。

言之哥哥明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戏,竟也双眼发红,跪在我身边,“阿景……阿景……”也罢,他这样做会让李子尘更信以为真吧。

李子尘疯了一样喊人过来,可是周围的人早已经被我清走,整座摘星楼只剩我们三人而已。

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言之哥哥说的,“言之哥哥……带我回家,把我的……尸首带……带回去……”

“啊——阿景……”李子尘抱着我尸首痛哭,我服了药呈现出假死的状态,但是我还是能够听到耳边传来的声音。我从未听过李子尘这么绝望的声音。

“阿景,不要怕,我带你回家……回家。”李子尘抱着我的尸首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言之哥哥连忙拦住他,“你要带阿景去哪?”

“滚开!”

“你已经害死了她,你还想怎么样?你想让她死也不得安心吗?”

李子尘盛怒,抬脚直踹了言之哥哥一下,我看不到,却听到言之哥哥喷血的声音。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从前念在阿景的面子不动你,可阿景如今没了,你以为我还会放过青国吗?仅凭你一个摄政王能有什么作为,滚回你青国去,或许我还能考虑留你儿子一条性命。”

“呵呵,我死又何惧。阿景身前被你拘在这暗无天日的宫里,死后还不能魂归故里,你就不怕日后到了九泉之下无脸见她吗?”

9

李子尘最后还是让言之哥哥把我的“尸体”带回去。

我不知道言之哥哥为何那么急,明明一个月的路程硬是被他压成了半个月。可当我看到守在城门外的少妇和那个孩子的时候,一切皆明了。

娇妻在怀,稚儿绕膝,着实令人心生羡慕。

少妇带着孩子在我面前恭敬行礼。

我瞧着那个孩子,仿佛又看到了童年时期一板一眼的言之哥哥。

我蹲下与孩子平视,“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孩子向我拱手行了一礼“回公主,我叫白望景,今年七岁。”

我愣了愣,“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希望的望,景色的景。”

我抬头看了看言之哥哥的妻子,她神色未变,依旧慈爱地看着孩子。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这名字的含义,只觉得心中有口闷气郁郁不得发。

言之哥哥上前,有些淡然地对少妇道,“回去吧,我和公主要进宫见皇上。”

少妇有些不舍又有些哀怨地看了一下言之哥哥,带着孩子转身离开。

我装作平常的样子,道:“嫂子是个好人,言之哥哥有福气。”

言之哥哥一言不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随后我们脚步不停赶到了宫里。

父皇比我想象中的更要老上许多,花白的头发,深陷的双眼,瘦削的脸庞,哪里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帝?

十年未见,明明有许多的话想要说,却无语凝噎,所有的牵挂都融在泪水里,我们都懂。

我的回来了却了父皇最后一丝牵挂。

他的这一生跌宕起伏,有功有过,曾经将这个皇朝消磨得奄奄一息,又交出大权让更有能力的人把它再次繁荣。他本是会成为青国的亡国之君,又阴差阳错把它扳回正道。

我回国三天后,父皇终究了无遗憾地走了。临终前,他发了遗诏,传位于我。

朝堂一遍哗然,且不说言之哥哥主持朝政多年,青国上下早已把他当成明君,单我是女子这一事已经让人不服,更别说我在衡国十年。自古出嫁从夫,这皇位说是到我手中,还不如说是拱手让给了衡国。

可言之哥哥带头高呼万岁,底下之人纵有不服也不得不俯首称臣。

我有些茫然,这曾经是我多年夙愿,我也曾坚信自己有这个能力担起这个责任,可真当愿望成真时,我竟有丝不实之感。

十天之后,我正式登基为帝。

言之哥哥道:“阿景,你的愿望我终于帮你实现了。”

我突然想起多年以前我分别问言之哥哥和李子尘“女子是否可以当政”时,前者是否定的,而现在却一步步为我暗中谋划;而曾经那个告诉我能者居之的人却对我忌惮,一步步地毁我意志。

“谢谢,日后言之哥哥在青国依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终究还是给不了他其他承诺。

言之哥哥笑道,“青国的领土远不止于此,希望阿景谨记当年之诺,带着我们青国走向繁荣富强,保我们子民百年平安。”

10

我继位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整个天下,衡国不满此辱,陈兵二十万于边境。

我冷笑,下旨亲征。也得益于李子尘对我的信任和栽培,让我对衡国的兵力防护十分熟悉。不过一个月已经连夺衡国五城。

这下朝臣终于是相信我和衡国毫无关系,我在朝中威望也提高了不少。

言之哥哥对我也是赞赏有加,我看得出他想要继续攻城略地直捣黄龙。

我有些黯然,曾经那个无心朝堂政事的出尘少年果真是一去不复返,眼前这个是有着宏图大略的权臣,或者更准确点来说是个隐而不发的王者。

我不愿生灵涂炭,想要就此收手。意想不到的事情竟然发生了——我怀孕了!

若不是随身女官说我身型丰腴了不少,我根本注意不到这个问题。

想想我回青国已有四个月,登基,处理朝事,出兵,连注意的时间也是紧凑出来的。更何况我的小日子一向不准,我当然注意不到这个问题。

我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已经显怀了的腹部,震惊和怀疑超越了喜悦,那日在行宫里,李子尘不是承认了言之哥哥所说的话了吗?

等等,那人真的李子尘吗?

御医告诉我,我的身子曾经在生产时亏损,本是难以有孕,这几年却是好好调理过,只是这幅身子还是不适合生孩子,勉强产儿恐怕对母体有损。

我冷冷地看着御医,吩咐他不许将此事宣扬。

还没等我想好该如何应对时,言之哥哥那边也出事了——摄政王吐血昏迷。

不知道衡国那边究竟如何得知摄政王吐血昏迷之事,趁此机会派人上门和谈,愿与青国划江而治,青国所夺的五城另外再加三座城池悉数划给青国。

来者以衡国国君为首。

我端坐在谈判桌的另一侧,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子尘,宽大的衣袍挡住了我的身形,我不想让李子尘看出我有任何的不妥。

我心中有太多的疑惑和不解,我不知道当年那些事与他到底有多大关系,我更害怕自己会对他心软。可事到如今,我们俩的身份已经注定了我们日后不会再有什么关系。

思及于此,我的手不经意地覆上了腹部。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

谈判桌两侧的朝臣争论了整个两个时辰,最后达成的协议是划江而治。这一仗是青国赢了。经此一役,这个皇位我终于是坐稳了一些。

谈判结束后,李子尘的眼神扫过我的腹部。那一瞥竟然让我觉得心惊胆跳,我是真害怕他看出什么,想要对我再次下手。可他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就这么走了。

两天后,青国和衡国进行了交接,衡国八座悉数划入青国的领土,双方各自班师回朝,边境安定下来。没想到这竟是我和李子尘最后一次见面,从今往后的数十年,我做我的青国国君,他做他衡国的王,两国也进入了数十年的和平时期。

言之哥哥也昏睡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所幸他对一切早有准备,他培养出来的重臣对我也是忠心不二,替我稳住了朝纲,而我怀有身孕一事虽然瞒不住,但也没人敢有异议。

言之哥哥醒后,我去看了他,也看到了他那位温婉的妻子正坐在他的床边哭泣。

她看见我来便匆忙退下,眼中有一种毅然决然的态度在里面。

大约是我操劳较多,虽然将近六个月的肚子,可看上去和四个月的时候并无两样。

言之哥哥的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腹上,眼中一片温柔,“孩子还好吗?”

我的身子有一丝僵硬,腹中的孩儿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情绪,突然动了一下,正好让言之哥哥碰上。

“阿景,你看,孩子动了。”那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活像是孩子的父亲,可我却对言之哥哥有着一丝防备。

这一个月里,我知道了一些事情,比如说恭王府中有一人的声音竟和李子尘十分相像,比如说我衡国宫里有个二等宫女是言之哥哥派去的人,再比如说,安安的身边也有言之哥哥的人。

我侧了侧身子,扶着肚子躲开他的手。一次可以是巧合,两次三次就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我不得不怀疑安安的死和言之哥哥有关。

言之哥哥僵了一下,神色淡然地收回了手,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那日在行宫里的人是不是李子尘?还有安安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如果不那样做,你会随我回来吗?阿景,在衡国的十年,你似乎忘了自己当初的目标了。”

“我没忘。可我信奉的是有能者居之,而不是一定要我坐上这个位子!”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傻子被人耍得团团转,真真假假,我真不知道该相信谁。

“你当真以为李子尘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

“我和他之间的事不用你来管。从我坐上这个位子开始,我们之间就再无可能。”

“是么?”言之哥哥扫了一眼我的肚子。

我用手挡住腹部,戒备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我这个样子还能做什么?如今你是君,我是臣,我还能做得了什么?更别说我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我沉默地看着他,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御医告诉我,言之哥哥早些年遭到了梁国的暗算中了一种慢性毒药,等到发现时已经病入膏肓,如今也是强弩之末,硬撑罢了。

“御医告诉你我的情况,你也该晓得我为何如此坚持让你回来继位,一半是为了你,一半是为了青国。我相信你的能力,那些年你在衡国如何协助李子尘的事我全都晓得,这青国的重担你是能担得起来的。

“我确实想过要登上这位子,只是还没等我准备好,这毒就发作了。就算我勉强坐了上去,要是我没过几年就不在了,望景还小,蓉儿也没有那个本事能扶持他。朝中有些人难免躁动起来,更是容易让人钻了空子,那我这些年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所以,我希望你能回来。无论你怨我还是恨我,总归是我对不起你。我只希望你能够替我好好把青国延续下去,好好待蓉儿和望景。”

“你就没有想过这些年来,我会变吗?我不想再要为天下为百姓,我想自私地守在一个人身边吗?”

“对不起。从我奔赴战场与梁国大军开战之后,我也发现自己变了。原本我是希望守在你一个人身边,但当我饱受战争的摧残,见过那么多流离失所的人,趟过血流成河的沙场时,我就不再是那个只愿纵情山水的少年郎了。或许这就是我们白家人天生的使命感,只可惜我们白家注定了只能是将相之才。”

三个月后,青国摄政王薨,朝廷追封护国公,威武大将军,全国百姓皆挂白绫,休朝十日以示哀悼。

而在摄政王薨前半月,女帝诞下一名女婴,不过两天便夭折。

摄政王下葬后三天,摄政王妃服毒,随摄政王而去。遂女帝下旨将摄政王世子白望景收为义子,改国姓,封太子。

十五年后,太子登基,女帝退居后宫,为太后。新帝励精图治,青国进入一个新的鼎盛之世。

11

我放下茶杯,看了一眼时妙三,犹豫再三,问:“那孩子现在如何了?”

我第一次见到时妙三是在我女儿出生的前两天,她告诉我,有人拜托她保护我和孩子。

她说,她可以把孩子带走,让她远离宫廷,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我的心中闪过一个人影,他到底是知道了。他想得却是周到,虽然当时言之哥哥说过不会对我做什么,但那些忠于他忠于青国的人却不会轻易放过这样一个“孽种”。他们生怕这个孩子的存在会让我和李子尘之间剪不断理还乱,也会让我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而李子尘也想到了,他大概知道我在这宫里真正的心腹不多,真要保孩子长大确实不容易,所以他找来了时妙三,一个神秘的存在。

时妙三未答,一个长相魅惑的女子走了过来替她回答,“孩子不错,她也快当祖母了。”

我的心底划过一阵暖流,“那就好。那我回宫了。”我我扶着桌子勉强站了起来,到底是年纪大了,才出来这么一会儿就乏力了。

时妙三在后面叫住我,“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李子尘说的?”

我愣了愣,叹了一声,“我们这辈子都错过太多了,如果下辈子我们还能在一起的话,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够坦诚一些,说什么为了对方好,不说不问才是最折磨人的。”

“没了?”

“没了。”

“嗯,知道了。”

我走出空影堂,外面的阳光真刺眼,刺得我眼里都是泪水。

12

空影堂内——

时秒三站起往内堂走去,长相颇为魅惑的女子和叶叔对视一眼也随之跟了过去。

内堂里有两个男子,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坐着的那个身体呈半透明状态,站着的那个一见三人进来就连忙扑向时秒三,“三三,你终于过来了。”

而时秒三身旁的女子却先他一步,一把将他拍飞,“正经点。”

男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看着时秒三,“三三,你就不能管管阿静吗?暴力狂,整天只知道欺负人家……”

时秒三:“不管。”

“三三……你个没良心的。”

阿静对着男子翻了个白眼,以示她的无语。

还是叶叔出言,“好了,小希别闹了。”

男子,也就是小希才安静地往一边坐好。

时秒三坐到那个半透明的男子面前,开口道:“人也见着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男子也就是已经死去的李子尘,抬头看了看时秒三,“没有,错过就是错过,多说也无益。”

阿静走了过来,“为何不告诉她安安不是你溺死的,也不告诉她她的身子早就好了,早点说不就没那么多误会了。”

李子尘苦笑一下,“原本就是我让人将安安和皇后一起推到水里才会让白言之有机可乘,细说下来安安的死我也逃不了。至于她的身体……我确实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受损,更何况我真的有想过不让她生下皇子,她太强了,我终究是自卑,也爱得不够纯粹。”

时秒三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有些木然,“那你想不想再来一次?”

“可以吗?”李子尘有些欣喜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他知道她不是凡人,也许是神仙也许是妖怪,但她确实有些不一样的本事,至少几十年的时间里她的容貌依旧不变这一点已经让人十分讶异,而这再来一次又是何解?

“你还有一辈子,我可以安排你们俩下辈子还在一起,可以少些折磨。”

李子尘眼中翻过种种情绪,最后才问:“你有什么条件?”几十年前她答应帮他解决女儿的事,要求是为她找一个人,虽然最后没有找到,那这次又有他做什么,他已经是一缕鬼魂,还有什么可以作为交换。

叶叔适时地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递到他面前。

时秒三:“把你的和阿景的故事写下来就行。”

李子尘讶异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有些不明所以,就这么简单?

阿静看着有些犹疑的李子尘,“愣着干嘛,我们家妙妙不过是喜欢看些故事,觉得合适了就收集下来罢了,看在你给妙妙提供了好故事的份上,帮你一把又如何。”

李子尘看着眼前的面目表情的少女,实在想不出这样的女子竟然喜欢看故事,他与她虽然相识不久,但也从未见过她有什么表情,难以想象她会喜欢看什么故事。不过这些也不是他该考虑的问题,他只需要知道眼前之人能够帮他实现心愿即可。

李子尘翻开那个名为《世游记》的本子,认认真真地把和阿景有关的事情慢慢写下来,纵然过了几十年,但那些往事似乎就发生在眼前,丝毫不见褪色,阿景的轻快愉悦的笑容仿佛近在眼前。

时秒三踱步至窗前,把手一扬,窗外的景色渐渐开始扭曲起来,天空也变得昏暗。

除了李子尘浑然未觉之外,余下的叶叔、阿静、小希脸上都露出一个轻松愉悦的笑容,他们知道,这是要去往另一个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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