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总是梦到相同的场景,一扇漆红的大门黑洞洞的向我敞开。神秘莫测的力量吸引我不断靠近,正想要一探究竟的时候梦却突然醒了。我睁开双眼,头脑异常清醒,起身走到卫生间打开灯,头顶上的电灯泡刺啦啦响了几声就灭了。

接近冬天,天亮的晚,卫生间里一片阴暗,只有贴在墙上的镜子反出微弱的寒光,那是卫生间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我拿起牙刷小心地挤出牙膏,摸着黑洗漱完毕。从衣柜里挑出今天要穿的衣服,没错,还是一如既往的黑色。扎好简单的马尾,拿起丢在沙发上的双肩包直接出门。此时我的内心有些沉重,因为今天是外婆的祭日。每年这时候我都要到她坟前悼念,我太想念她了,不管过了多少年这份思念都无法消减。

来到外婆坟前,看到坟旁开了些白色的野花,脆弱地在冷风中摇曳,就像人的生命一般,都是如此脆弱不堪。祭拜外婆之后,我离开了墓园,这里离城市很远,回去搭车很不方便。我只好一个人沿着柏油路往前走,偶尔有一两辆车从身边匆匆驶过,我正在发愁搭不上车,突然看见前方不远处停着一辆白色轿车。

我终于找到了救星,急忙跑过去,看到车里坐着一位戴着墨镜的女人。“你好,请问……”我欲言又止,墨镜女似乎很不耐烦,只是面朝前方手指不断敲打着方向盘。我不甘心地再次询问“你是要去城里吗?”

“啊?”她才反应过来,“对,我是回城里。”

“如果可以,能麻烦你载我一程吗?”

“我也很想帮你,只是这该死的汽车突然发动不了了。”她又重重拍了下方向盘。我的心情再次跌落谷底,还是提醒她“你总得采取措施才行。”

“我已经给保险公司打过电话了。”她回答,目光顺势从上到下打量我“要不你上车吧,等保险公司来把问题解决就能走了。”

我想这样也好,于是坐上车。她打开音乐,播放着一首名叫《dancehall》的曲子。我逐渐放松下来,空旷的柏油路两边生长着一排排随风摆动的芦苇,芦苇须飘上天空,让人感到呼吸困难。

“你一个人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墨镜女突然问。

“来看外婆。”我朝后指了指墓园的方向。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你真是个孝顺的姑娘。”

“只是来坟前探望,就能算孝顺吗?”

“哦?”她疑惑地转头看我,“当然是孝顺了。”

我正不知该说些什么,突然间听到墨镜女朝着车后发出尖叫。

“怎么了?”

我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可惜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只见一辆车从后方飞速地撞上来,一瞬间我的头还来不及往回转,整个车子已经被巨大地冲击力碾压得扭曲变形,只听到车顶“咚——”的一声塌陷下来,眼前一阵天翻地覆,身体丝毫不受控制地跌来撞去,感觉脖子和四肢已经被扭断了,温热的血液从头发里流下来,最后身体颠倒被死死压在车里,此刻我神智竟还清醒,一动也不敢动地望着破碎的车窗外,眼前又出现那间熟悉的红门屋子,这次它不再是虚无的存在,而是一砖一瓦拼凑成现实的画面。

“天哪……”

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奇异而沙哑的声音,身体也变得不再沉重,像是和空气混合在了一起,一下子从破碎的车窗飞了出去。当我再次回头看的时候,已赫然身处于车祸现场之外了,此刻公路上那一堆冒着白烟扭曲的废铁,时刻提醒我死亡正在临近。我不敢再继续回头看,直接走向红门屋子,伸手一推,大门缓缓向我敞开,时间的气息扑面而来,抬头看到灰色的尘埃洒落,还有蜘蛛网的结丝在阳光中漂浮着。我慢慢走进屋子,感觉一切仿佛倒退到某个遥远的地方,某个相似的节点,凑成一幅熟悉的画面,出现在我面前。

此时我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走进来的那扇红门竟然消失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我陷入更深的迷惑,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云雾缭绕的湖泊,有一支木舟停在岸边。一步步慢慢走近木舟,感到自己离现实越发遥远,难道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吗,我疑惑地踏上木舟。逐渐感到自己在倒退,不,是木舟正缓缓驶离湖岸。

“再见了,我要离开你去做我自己。”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寻声望去,看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在不远处划着木舟,只见她毅然决然地对我说:“再见,我需要自由。”接着又看到无数个相同的自己,朝着与我不同的方向划着船,她们竟然都在向我告别。最后剩下我一人无力地撑着船桨,湖面上的波光一道道变浅, 前方只剩下一片未知与迷茫。

真的不敢奢望以后会是什么样,回忆起曾经,初中毕业那天,与同学们一一道别,曾让我们深感累赘的书本,永远写不完的试卷,被一张张撕下来,折成纸飞机,远远地抛向教室的窗外。我们为此毫无顾忌地大笑,我们终于暂时摆脱了对于明天的顾虑。那一只只美丽的白色纸飞机,飞向天空划出一道道耀眼的弧线,最终像我们的青春一样一去不复返。而我,也在那天彻底告别了校园,曾无忧无虑的日子就此向我挥手告别。

眼角有温热的泪水流下,从回忆中惊醒,对啊,现在的我又身在何处呢?低头看着水中映出的倒影,背后的天空是幽深纯粹的蓝,没有一丝云朵,干净得不真实,反倒衬映出我的形单影只。木舟慢慢向前划动,谁都不知这静谧的湖水之下暗藏着怎样的秘密,我也不得不接受了眼前的所发生的一切。

我孤独地蜷缩在木舟里,面朝天空,任由悲伤慢慢侵蚀我的灵魂,天空渐渐变成了浅紫色,这冰冷的颜色和湖面相接在一起,美得如梦似幻。我闭上眼睛,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下来,真正感到身不由己的痛苦,命运就是如此,越是想挣脱,就束缚得越紧,如同千万根麻绳死死缠绕,让人绝望。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发生了改变。我坐起身看到船已靠岸,下船踩在柔软的黄沙上,湖泊连同木舟随之消失不见了,我迈着迟缓的步子往前走。面前的迷雾逐渐散去,远远地望见一片漫无边际的花海,繁星般的白色花朵渲染出翠绿的海洋,美得就像天堂。

我迫不及待地向前跑去,奔跑的双脚却在一点一点往黄沙里陷,越发感到吃力,跑不动了,可是那片花海离我还很遥远。慢慢的我发现自己小腿已经完全陷入沙子里,仿佛食人魔般的沙漠向我张开巨口,我不断往下陷,无情的黄沙迅速向下流窜,即将把我卷入它的口中。沙子很快蔓延到腰部,情急之下我拼命往上爬,可没有任何能让我抓住的东西。

“救命啊!”

我用尽力气大喊,也许这里根本不会有人,只能眼看着自己被黄沙吞没。

“救命……”我感到神智恍惚,眼前发黑。

“来,快吧手给我!”那一刻我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快啊!”再次听到声音,如同神明发出不可思议的召唤,我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感到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自己,将我从漩涡里拽了出来,我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他来到我身旁,低头俯视我,灿烂的阳光将他的脸庞照成耀眼的金色。

“你没事吧?”

“谢谢你,我没事。”

他向我伸出手,“我叫洛星,你呢?”

我抓住他的手站起身,“我叫若繁。”

“谢谢你救我,刚才真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疑惑地注视着我,“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发生了一场车祸,我的灵魂好像脱离了肉体,走进一间红门屋子,然后来到这里……”

“真是神奇。”

“对啊,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此刻我再次看到前方的花海,“为什么我们不去那里走走?”

“哪里?”洛星奇怪地问。

“那么美的花难道你看不到吗”我指着前方向他示意。

“根本没有花,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不可能!”我怀疑他眼睛出了问题,于是立即向那片渴望的花海跑去。越来越接近,但是花海在我眼中却越发模糊,如同梦中的海市蜃楼,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我停在原地,感到失望至极,面前只有一片没有尽头的沙漠,狂热的风卷着黄沙一阵阵向我袭来。原来是这样,仿佛堕入无底的深渊,想起从前的生活,每天低头穿行在金钢水泥的夹缝里,空气里充满烟尘,让我时刻感到压抑,感到不能呼吸。

“你在想什么?”洛星问。

“我想起从前的生活。”

“原来你还有从前的记忆,”洛星叹了口气,“可惜我已经失去所有记忆了。”

“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是啊,甚至连我怎么来这都不知道。”

他弯下身坐在沙地上,我也坐在他身旁。洛星把手放在左腿上说,“最糟糕的是我这条腿正在慢慢失去知觉。”

“可能以后就走不了路了。”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

他望向我,表情透着难以置信,“你能帮得了我?”

“当然。”

“前提是你自己不要成为麻烦。”他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你想过怎么在沙漠中生活吗?”

“暂时……还没有。”

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土,“我们只能继续往前走。”

我点头表示同意,接着我们凭直觉选定了一个方向继续前进,洛星脚步匆匆,我尽量跟随着他的脚步。翻越了一座又一座沙丘,我们手脚并用往上爬,然后从沙丘上滑下来,有几次我没控制好,直接从沙丘上滚下来,吃了一嘴沙子。头顶的太阳逐渐西沉,沙漠的温度很快降低,我咬着干涩的嘴唇继续往前走,“等等……洛星。”

“怎么了?”他停下脚步。

“我们可以休息一会儿吗?”

“好。”

我立刻瘫倒在地上,一边问洛星“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片沙漠根本没有尽头。”

“不管有没有尽头都不能停下,因为我们别无选择。”洛星的眼神里满是疲倦,他出神地望着夜空。

“你说得对。”

我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睡去,沙漠中的风呜呜地从耳边吹过,仿佛恶魔的低语,又似婴儿无助的啼哭,让我不断感到惶恐。第二天早上是洛星把我叫醒的,本以为自己睡在梦中柔软的大床上,醒来滚烫的沙子已经盖住我半截身子。

“我需要水……”

“你要知道这里不会有一滴水。”洛星站在不远处,他毫无感情的声音悠远地传来,让我分不清楚现实。

“我们继续走吧。”

我费力地站起身,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灼热的空气每呼吸一口都在焚烧我的喉咙,脑袋眩晕得随时要倒下去。我在想,如果自己已经死了,应该不会感到饥渴,更不会有任何痛苦。

“你怎么样?”洛星回头看着我。

我嘶哑着声音回答,“还好……”

拖着步子往前走,每一步都像已经达到体力的极限,没料到这片沙漠会这么快让我败下阵来,不久就只能手脚并用往前爬,如同即将死亡的蝼蚁,不自量力地与现实抗争。洛星瘸着一条腿坚持往前走,他痛苦却不屈不挠的样子激励了我。每当想要放弃,就抬起头看他,那一刻仿佛我又拥有了一点力量。告诉自己不可以放弃,只要还有意识,就得一直往前爬,绝对不能停下。

远处的地平线,有不明物体快速地向我们移动,洛星也看到了,突然停下脚步,我们一时停顿在原地,直到不明物靠近才认出那是一条蛇。以往会害怕的我,此刻连尖叫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僵硬地趴在地上,那条蛇在我身旁停顿了一下,呲呲地吐出蛇信子,又快速灵活地扭动着身体爬开了。

“继续走……”洛星回头对我说。

“可以歇一会儿吗?”我小心地试问。

他沉默不语,我抬头看着他有些单薄的背影,依旧固执地屹立于沙漠之上。于是我逼迫自己从沙地上爬起来,洛星对我伸出手,“走吧?”

“好。”

至少在这片沙漠中,我不是孤独一人。我们互相搀扶着翻越一个又一个沙丘,沙尘暴席卷而来,我们埋没在混乱的沙尘之中,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对方的双手。一次次跌入绝境,又一次次绝处逢生,这时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不再去想是否还有希望,只是牵着洛星的手,在迷茫中不断呼喊着他的名字。不知走了多少天,沙尘暴接二连三地袭来,黄沙席卷了整个天空,我喉咙里像灌满了沙子,脚下仿佛绑着千斤巨石。

“洛星,我真的走不动了……”狂风迎面袭来,我们倒退着摔倒在沙子里。

“把痛苦当作幻觉,只管向前走就行了。”洛星艰难地站起身,又再次摔倒,最后我们只得趴在地上,将脸埋在沙子里,忍受着沙尘暴的侵袭。

当沙尘暴终于过去,我们又继续向前走,到夜晚就直接躺在沙地中睡眠,每次闭上眼都感觉自己熬不到明天,可我们竟奇迹般地坚持了下去。所以不管洛星还是我,心中都已暗自浮现出答案,我们不可能还活着。现在的自己只是一个不真实却还有痛觉的灵魂,或者,连灵魂都算不上,只是死亡后的肉体所残存的一丝意念。

但我们都闭口不谈这件事,只是固执地往前走,有时沙漠下起雨,我们浑身湿透,我弯下身子蜷缩在地上,冰凉的雨水不断滴落在身上,我冻得快要失去知觉,过了许久雨还是不停,我抬头望了一眼灰色的天空,依旧乌云密布,不得不绝望地低下头,眼角有温热的泪水流下,此时洛星像是保护般挡在我身后,替我挡住雨水的袭击。“没关系,忍一忍雨就会过去。”

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尽力对他露出微笑,“谢谢。”

时间慢慢流逝,哗啦哗啦的雨声充满了整个耳朵,干涸的沙漠是如此饥渴,立即吞下这绵绵不绝的雨水。雨停的时候,遥远的天际出现一道五彩的光亮。

“看,彩虹!”我兴奋地对洛星说。

“是啊。”他也欢快地回答,望向彩虹的神情仿佛充满希望。

“一切都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

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雨水和沙子独特的味道,我敞开心胸尽情地大口呼吸,此刻不管是否还活着,不管能不能走出沙漠,我们都如此鲜活地存在着。

“我们走吧。”我对洛星说。

我主动去牵他的手,他转过头笑着看我,笑容温暖明媚。我们继续往前,前方一望无际的沙漠中出现一个渺小的黑点。“那是什么?”我眯着眼仔细望,不由得加快脚步,洛星艰难地跟随我挪动步子。相比之前,今天我们已经走了超乎往常一大半的路程。

“我的腿动不了了。”洛星最终还是停下来。

“再坚持一下吧,我们就快走到那了。”

“不,你先去看看吧。”他泄气般瘫倒在地上,“你先走到那里等我。”

“可是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我犹豫不决,远方的黑点越看越像一棵树的形象,真想立刻冲过去一睹究竟。考虑再三,我最终还是答应“好,我先去看看那里是什么样,之后回来告诉你。”

“等我,我很快回来。”我继续向前跑去,用手擦掉脸上的沙子,内心激动得难以言喻,眼中的黑点已经变成了一棵茂盛的苍天大树,翠绿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苍劲的枝干从沙漠中拔地而起,仿佛一只巨手伸向天空,我站在树下,抬头望着这虚幻不真实的景象。

只有这一棵树,在漫漫黄沙中生长,我弯下身抓了一把沙子,手中的沙子很快流逝,接着开始用手往下挖土,一层层沙子被我挖开,我继续发疯般往下挖,不久之后地底下露出深色的土地,潮湿柔软的土壤,紧攥在手里好像能捏出水来。再往下挖有清澈的水渗出来,此刻我激动得想要哭泣,府下身亲吻这片土地,一定要告诉洛星这个好消息。我立刻站起来转身往回跑。

“洛星!”我大声呼喊,跑了不远,看见洛星扶着一条瘸腿慢慢向我走来。

“有水了,洛星。”

“真的吗,太好了。”洛星也很激动。

到达那棵树下,我向他指了指之前在地上挖出的坑,里面有亮晶晶的水渗出,继续向下挖,水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我用手捧出水,小心地递到洛星面前。

“尝一口吧。”他低头慢慢喝了一口。

“怎么样?”我期待地问。

“嗯,很好。”他露出满意的表情。

“我们还要继续往前吗?”

“不用了,我认为这就已经足够了。”洛星说出了他真实的想法。虽然走了这么远,一开始我们感到饥渴难耐,但到后来却不再那么渴望水源,因为一切都只是我们的心理需求,事实上我们已经不再不需要这些了,现在我们站在象征着希望的树下,仿佛一切都已经圆满了。

“我没有记忆,但我知道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每一天,我都身不由己。”洛星背靠着身后的大树对我说。

“身不由己?”我疑惑地问。

“因为我必须要吃饭,睡觉,不然就会死掉,我要学习,我要比别人优秀,要微笑,要和不喜欢的人打交道,我要赚钱,我要让别人看得起自己,我还要遵守来自于社会各种没完没了的规则……活着真是让人身不由己。”他望着我的眼神里充满悲哀。

“我早就觉得活着太累,来到这里我已经很满足了。”

听到这些话,我陷入沉默,感到有种莫大的悲哀正向自己袭来。晚上躺在布满繁星的夜空之下,我惆怅地望着星空,脑袋里还在回想洛星说的那些话。

而洛星此时已经躺在树下睡着了,我在一旁听见他沉稳地呼吸,感到无比安心,转过头看着他平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帘下,仔细看来,洛星的面容长得真像个女孩子。一路走来,我还从未细致端详过他的容貌,也没有思考过他的来历,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他是因为什么来到这里?难道也是和我一样走进了那扇梦中的红色大门?

我考虑着这些问题,不知不觉睡着了,梦中的自己变成了一棵树,生长在广漠的沙漠中,我的双手变成伸展的枝干,头顶长满绿叶,身体一动也不能不动,只能默默忍受着烈日的烧烤,但我的内心却出奇的平静,耳边不时传来风的呢喃,还有可爱的鸟儿蹲在枝头叽叽喳喳欢叫。这一切都让我很满足了,哪怕只是一棵树,但我却顽强地扎根在大漠之中,我将自己血脉般的根深深地扎进地下,牢牢地包裹住孕育我的土地,我感激上苍赐予我正所需要的东西。梦醒的时候看到洛星正盯着我露出疑惑的神情,“怎么了?”我伸了个懒腰问。

“你睡着的时候一直在笑。”

“天哪,不会吧。”我捂住脸,有些不好意思,就把昨天晚上做的奇异的梦告诉洛星。

“原来是这样。”洛星欢快地说,接着用手指向我们头顶“你看树上那些结出的果实。”

“天哪!”我大吃一惊,“明明昨天树上只有繁茂的绿叶,今天却已结出火红的果实,一颗颗樱桃般大小的果实透着诱人的色泽,在枝头被风吹得微微颤动。”洛星伸手从树上摘下两颗果实递给我,“尝尝吧。”

我咬了一口,嘴里一阵酸涩,看着这奇异的果实,我脑袋里冒出一个特别的想法“如果把果实埋进土里,它会不会长出新的生命?”

“你可以试试。”洛星表示赞同。

于是我弯下身在沙地里挖出一个小坑,将果实埋进土里。接着许多天过去了,我看见土地中冒出一颗细小的嫩芽,逐渐生长出几片鲜绿的枝叶,不断朝着天空生长,每隔一夜我都会惊奇地发现它成长的变化。

“给这个新生命取个名字怎么样?”洛星问我。

“好啊。”真是个不错的提议,我想了一会儿说“那就叫它希望吧。”

希望越长越高,直到超过了我们的头顶,它的茂盛的枝叶肆意往天空伸展,好像要将天空原本的蔚蓝全部遮挡住才罢休,我抬头望着树叶间闪烁的阳光,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惬意地躺在树下,对洛星说,“也许某一天会有和我们同样遭遇的人,他们也会走到这里,惊讶地发现我们种下的树。”

“对啊。”洛星抓起一把沙子,再看着沙子漫漫从指间流逝。

“洛星?”

“怎么了?”他的脸转向我,带着少年独有的好奇。

“现在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为什么,这里有什么不好?”

“因为这片沙漠,除了这两棵树以外……”我站起身向着面前的沙漠张开双臂,“这片没有边际的沙漠让我绝望,我们没有饥渴,没有任何欲望,在这里没有什么不好,我却很害怕,时间凝固了,所有都停止不动了。”

“但这两棵树还在生长,我们可以种更多树,到时候一切都会不一样。”洛星的语气像是在劝说。

“我已经走不动了。”

洛星坐在地上,低垂着脑袋,我从未见过他这么沮丧。此刻我突然感到他的身影有些模糊,于是伸出手去握他的手,竟然什么也没抓到,面前的他仿佛虚无地存在于空气中,就像天空照耀下的阳光,根本无法触碰。

“洛星……为什么会这样?”

“没事的。”

洛星露出毫不在意的笑容。我难过地低下头,心中原本的快乐突然彻底消失了。洛星真的要永远消失了,我这样想着,忍不住哭起来。

“不要哭了好吗?”洛星安慰道,我能看出他眼神里藏不住的忧伤。

“或许你可以一个人往前走。”

“不,绝不可能。”

我假装满不在乎地对他说“你说的对,这里很好,我们可以种更多树,我不打算继续往前了,万一前方也只是没有尽头的沙漠,那我一定会后悔。”

“是吗。”洛星失落的表情终于化解成笑容。

“我要把这片沙漠都种满树。”洛星拍着胸脯像是在对我保证。

“好啊,我们把这里变成一片森林。”

一瞬间,我们之间又充满欢乐,仿佛得到了彻底的满足,我注视着洛星满含笑意的目光,把方才所有难过的想法都抛之脑后了。到了夜晚,夜空依旧格外璀璨,无数繁星闪烁其间,让人移不开视线。洛星还在继续跟我聊天,“能给我讲一讲你来到这之前的事吗?”

“嗯……”

我犹豫了一会儿,考虑该怎样告诉他。也许如实相告是最好的方式,于是我开始将过去向他娓娓道来:

“有一个女孩,从出生起她的父母就吵闹不休,她整日生活在吵闹中,肮脏的咒骂,没完没了的牢骚声充斥着她的耳朵,但她却连一句话也不会说。六岁那年父母离婚了,母亲不甘心地一次次教她如何喊妈妈,可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就像条缺氧的鲫鱼,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母亲彻底失望了,将她送到外婆家,告诉外婆要独自去往另一个城市,之后外婆对母亲说了什么,女孩也不清楚,只记得母亲背上行囊离开家的那个下午,外婆独自站在家门前抹眼泪,‘孩子,没有妈妈,你以后就可怜喽。’外婆摸着她脑袋说的这句话让她永远也忘不了。之后她和外婆一起度过了很多个春夏秋冬,那是她人生最幸福的时光,在一座红门屋子的四合院里,墙边摆满外婆喜爱的花卉植物,仙人掌在每年阳光最充足的日子开出鲜艳的花,蟹爪莲,吊兰……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这是她童年最鲜明的记忆,每个温暖的午后,她会搬出板凳坐在小院里,手里拿着毛线一颗颗串着黑白花珠子,外婆就坐在旁边,给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朗读诗词,讲故事。她心里明白外婆的良苦用心,但要张口说话时,喉咙又像被棉花封住似的发不出声音。”

“然后呢。”洛星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故意停下观察他的表情,“你这么好奇我的故事?”

“我很想知道你后来是怎样发出声音的,你现在说话很利索,一点都不像个六岁还不会说话的人。”

“也对,其实这都归功于我的外婆,她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因为她,我终于学会说话。记得在八岁那年冬天,我的父亲来到外婆家,想要接我走。我很不情愿,但拗不过父亲,还是被接回家里,回去的第一天晚上我就哭闹个不停,父亲娶了一个新妻子,那女人嫌我太吵,就帮我给外婆拨通了电话,她不知道我说不出话,那一刻我自己也忘了这件事,因为实在太想念外婆了,听到她的声音我就焦急地大喊,‘外婆,我好想你,你快来接我回家!’这是我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外婆也很激动,第二天一早就到父亲家把我接了回去。”

“哈哈,这样真好。”洛星拍着手说。

“对啊,是很好。”我也感叹。

“后来呢?”

“后来我一直在外婆身边,长到了十七岁。”

“十七岁你离开了外婆?”

“不,是她离开了我……”

“为什么?”

我忍住难过的泪水告诉洛星,“外婆,她过世了。”

“原来是这样。”

洛星也有些伤感,他望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目光又转向天空,过了很久,他如同自言自语般悄声说道“若繁,你要继续走下去。”

“你说的什么?”我没有听清他的话。

“晚安,若繁。”他说完爬到那棵高大的老树上,“这里可以更好地看到明天美丽的日初。”

“是啊,晚安了。”我说着安心地合上了双眼。

第二天清晨,阳光穿透头顶的树叶照在脸上,让人感到一阵温暖,慢慢地睁开眼,眼前依旧是无垠的沙漠世界,我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早安洛星!”我抬头往树上看,却没有看见他。

“诶,你在哪里?”我跑到希望底下,抬头找也没有他的身影。

“洛星……”我失了魂似的站在希望底下,感觉一阵寒冷的风从背后吹来,忍不住瑟瑟发抖。我望着远方,在树底下等了一天,期待洛星会出现,可是很多天过去了,我的等待却一次次落空,才不得不认清现实,洛星不会回来了,他是希望我能毫无顾忌地继续往前走。

“洛星!”

我对着漫漫黄沙大喊,“洛星,我再等你最后一天,如果你还不出现,我就走了!”一边说着眼泪却掉下来,“洛星……如果你不出现,那我再也不会原谅你。”

直到最后一天结束,洛星也没有出现。我看到希望已长成了苍天大树,它碧绿的枝干肆意地生长,就如同沙漠的血脉一般,让这片土地再也不会孤单。而我终于下定决心继续前行,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看,那两棵树在视线中越来越渺小,翻过了一座沙丘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接下来的路途,我步履不停地一直往前走,不管白天黑夜,都丝毫不知疲倦,飞逝的黄沙留不住我深陷的一道道足记,有时风沙彻底迷住了我的双眼,于是直接闭上眼睛,任由耳边呜呜呼啸的狂风伴我前行,这时候我的口中总会不由自主地喊出洛星的名字,心里却感到一阵阵深入骨髓般地刺痛,不知走了多少个日子,漫长得我已忘记计算时间,我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帮小小的人群,他们逐渐在视线里放大,再放大,等终于看清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帮小孩子,只见他们围成一圈蹲在地上,不时发出惊讶的呼喊,像是发现了世间最奇异的珍宝。

恍惚间我慢慢走近,弯下腰才看到他们原来是在玩玻璃弹珠,孩子们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一颗颗五颜六色晶莹剔透的玻璃珠,仿佛那就是他们的一切欢乐的源泉。我像感悟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真理,突然痴楞地站在原地,此时一个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我依旧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只觉得这就是一场混乱且极不真实的梦。

“孩子,你来了?”那熟悉的身影突然向我说话了,竟然是外婆的声音,真实得让我瞬间流下泪来。

“是的,外婆,我来了。”

外婆的表情是虚幻模糊的,只见她向我伸出手,我竟然也牢牢抓住了这双温暖的手,面前继而出现一间红门屋子,外婆牵着我的手打开了红门,我却如同奔溃般哭得撕心裂肺。

“外婆……”我哭喊着,也许是开心过了头,这毕竟是我日思夜想渴望回到的地方啊。终于回到这里,走进这间再熟悉不过的屋子,一砖一瓦都珍藏着我童年最宝贵的记忆,地上洒落着一颗颗黑白花珠子,小小的庭院,低矮的围墙,还有小院里那些鲜活的一草一木,阳光下仙人球又已开出了火红的花朵,我们走进屋里,外婆慈爱地摸了摸我的脑袋,之后坐在那张老旧的黑色沙发上开始织起毛衣,柔和的阳光透进窗户照进客厅的地上,光亮中的灰尘还清晰可见,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成了永恒。

我回头看,房间里家具的摆置一如从前,真实得不可思议,挂在两间卧室隔墙上的金色钟表,还有深蓝色的旧皮椅子,显得笨重的台式电视机,外婆正在织一件粉红色的新裙子,是准备给我过年穿的。

“外婆,我回来了,真幸福。”

“是啊,孩子。”

外婆停下手中的毛线活,抬头望着我,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我知道她在微笑。

“外婆,我好想你……”因为泪水,我的视线变得越发模糊了。

“外婆,我真的好想永远把你留在身边……”

外婆没有说话,我哭得却更加难过,直到眼里什么都看不清,一切都变成了空白,外婆,客厅,沙发,电视,整个房间,院子,还有那扇红门全都消失不见了。

“外婆!”我竭尽全力地呼喊着,想要让一切倒回,可是就如同白色的骤风席卷了大地,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了。此时我用双手捂住了眼睛,不敢睁开,耳边传来一阵陌生的声音,“快醒醒,小姑娘。”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晃来晃去,沙漠的景象被撕碎了,我的身体在飞速倒退,那些漫漫黄沙,没有一丝波澜的湖泊,停在岸边的独木舟,还有飘散倒各处的自己……

“醒醒吧!”

我终于睁开眼,墨镜女不再戴着那副墨镜,将她苍白的脸孔猛地靠近,睁大瞳孔吃惊地喊道“她醒了,她真的醒来了!”几个白衣服的面孔也突然围上来,“这真是个奇迹,她已经昏迷了十几天了。”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的说道,这时候我却惶恐地再次闭上双眼。

“那天发生了车祸,一辆车从后面直冲上来,把我们的车撞翻了。”

“原来是这样,”我回忆起那天的场景。

“最可气的就是撞我们的人,我正在考虑问他父母要多少赔偿金才好。”墨镜女继续喋喋不休,“那孩子还未成年就敢在公路上飙车……”

我欲言又止,只好默默听着墨镜女愤怒地抱怨。醒来以后的日子,时间回到了正轨,现实依旧是混杂着抹不去的冰冷和残忍,我拄着双拐在医院的长廊里来回走了一趟又一趟,脑海中还在不断回忆那间红门屋子,大门里的世界,如梦一般不可思议,但身处其中所体会到的一切却如此真实,甚至将影响我往后的人生。此时我一瘸一拐地走过病房门口,猛然注意到里面躺着一个熟悉的少年,虽然戴着呼吸机,浑身插满延续生命的管子,但我还是认出了他。

墨镜女告诉我,那日导致这场车祸的少年就是洛星,我无言地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眼前仿佛再次出现了那片沙漠,我看见远方有一片希望的茵绿盛开在了寂寥无垠的漫漫沙洲,病房里昏迷不醒的少年,他不是洛星,真正的洛星还在沙漠里继续栽下一棵棵如同希望般的树木,他微笑着告诉我这样的生活并不孤独,他甚至感到很满足。

“为什么?”

我不解地问他,洛星站在希望的荫蔽下,朝我发自内心肯定地回答。

“因为这里永远四季常青,没有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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