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太阳很大,河里的水和往常一样深。我们都没有察觉到。
有人去上海打短工回来,有人从别的学校赶来,也有人从田地里来。大城市和小农村的相遇,总有说不完的话题。聚会吹牛少不了吃饭喝酒,你二十,他十块,凑了百十来块钱。在离学校不远的菜市街,买了几十块钱的青菜土豆和鱼,还切了盘猪头肉。剩下的钱都买了啤酒和饮料,买饮料是因为有人不能喝酒。在粮站附近老潘还是老汪(记不清了)租的房子里,用旧课本撕下的纸生了炉子的火。每个人都试着炒了个菜,也不用管它是咸还是淡了,因为感情在那里。
电风扇呼呼啦啦的响声被我们的笑声给遮掩了。
一张破烂不堪的小方桌,四周围着几张凳子,还有啤酒箱子和小木桩。菜在一碗一碗的往桌子上端,之所以用碗是因为没有盘子。慢慢的小房间变成了一个小饭馆。
菜齐了,你一言,他一语。老汪的土豆丝不错,老潘的西红柿炒鸡蛋好,班长的鱼、青菜、丝瓜汤漂亮。也没有杯子,碗都盛了菜。啤酒盖子沿方桌边放着,猛地往下一拉就掉了。用瓶子喝吧,显得酒量大。其实我们的酒量都不大,十八九岁的年龄,要的是那种逞强的劲。
有人脸开始红了,有人到井边洗脸了,有人还要去搬啤酒,我在劝要搬啤酒的人。
班长喝了两瓶啤酒,我也喝了两瓶。我不让去搬啤酒是怕大家喝醉了,其实那天晚上我就后悔了。应该去搬,搬的越多越好,假如都喝醉了,就会老老实实睡觉,第二天醒了,可以高高兴兴的去上学。
菜也吃的差不多了,可天还是那么的热;酒也喝的差不多了,可汗还是那么的多。
有人提意去洗澡,去青石桥附近的河里洗澡。两瓶啤酒下肚,年轻人容易冲动。异口同声都说好,光着膀子,肩上搭着衣服,锁了门,就都去了。出了粮站的大门往西走,穿过马路再向左拐,三四里路的样子。
酒喝到脸红,少不掉要吹牛。路上都说自己凫水的本领大,有人说可以憋在水里游五十米或者更远,有人说能在水里摸到泥鳅。差不多走了半个小时才到地方。岸上停放着几十辆自行车和摩托车,还有五颜六色的衣服和鞋子。河里的人再加上我们七八个,应该有四十人。有长头发的三四十岁的大人,有十几岁的短头发的孩子。
脱了裤子,扔了鞋子。
有跳下去的,有扎进去的,班长是扎进去的。我在岸上的麦秸垛后拉屎,还没有来得及下去,听见他们说班长不见了。我顿时慌了,河里全是头,认识的、不认识的,没人顾得上班长不见了。我在岸上大喊大叫,央求那些大人在水里给我们找班长。过了两三分钟,找到了,几个人把他拉上岸。嘴唇发紫,口和鼻里全是泥,年龄大点的人把他翻过身架在胳膊上,用力在他的后背拍打,企图把他肚子里的水和口里的泥倒出来,我在打电话喊救护车。
救护车来了。
医生给打了一针,架上救护车,我们跟着去了几个人,班长一直躺在我怀里。我握着他的手,感觉身上很凉,没什么反应,医生就又给打了一针。青石桥到卫生院也就四五里路,我感觉车走了有一个月。我一边求师傅快点开,一边喊着班长的名字,可他总是不理我。到了医院,医生把他的脚趾和手指用一种东西夹住,再使用两个巴掌大的东西在他胸口上打,打了好几次,再也没有看见他的眼睛睁开来。
抢救的医生说,人不行了,通知家属来吧。
听着医生这样说,继友让我打县医院的电话,医生用藐视的眼光看着他。我知道医生不会说谎,我也知道继友不愿意相信班长离开了我们,其实我也不愿意相信。我第一次感觉到生和死离的是那么近,又那么的远。
看热闹的人很多,人群里说什么的都有。有几个老人用同情又含责怪的口气跟我们说了一些很多年后我才了解的迷信。我照着老人们说的,去买来了白布,把班长从头到脚盖了起来。
校长来了,班主任来了,派出所也来了。
他爷爷来了,他爸从外地回来了。
派出所要给我们带到所里去做笔录,校长和所长商量了一会,让他们到学校去做笔录。做笔录是一个个的,老汪、我、继友、老潘……。笔录做完,让我们都回去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班长身边陪他,泪水会不自觉地掉下来。
我看着水晶棺里的班长,想了很多很多……
班长,他就这样走了。
躺我怀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