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剧不终
故乡是种在眼睛和味蕾上的记忆
我的一位老同事,一个正宗东北汉子,平日里的朋友圈多与段子为伍,前两天,突然认真了一回,破天荒地扔过来他的答案:故乡是一个既有画面又有味道的地方。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记忆里还留有画面和味道吗?当然。
单是一季春天,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闻见两千公里以外的那个地方——
一蓬蓬的豌豆花、胡豆花,争先恐后地开,毫不介意落脚的地方有多荒僻,也不在意孤单得只有几只小蜜蜂围着打转。只要有点泥土,再加上阳光、空气和雨露,它们便知足地活着,在十里春风里笑来闹去。
油菜花更是争春。
它比豌豆、胡豆来得娇气,总要寻个平坦开阔一些的田野,呼朋唤友一起耍。
花未开之前,它们只顾相互依偎着打盹,甘愿做一群貌不惊人的路人甲。
待到花苞将开未开之时,它们朦朦醒来,拼尽全力地绽放,黄灿灿的一片,怒刷存在感。任是男女老幼,都难以把视线从它身上移开。
远处山坳里的农家,白墙灰瓦,倚山而居。
身后是几丛亭亭玉立的竹子,却也并不孱弱,三五结伴成林,勾肩搭背,便成一处深绿的浓荫。
初春时节,竹梢生出新绿,垂下上百条细柔的新枝,在风里不停歇地荡秋千,体己话悉悉索索地聊个没完。
喝饱了水的泥土里,新笋正傍着自己的母亲,努力地踮起脚尖,拔高身体向上张望。
清晨,轻雾缭绕山间,农家炊烟四起,在墨色刚刚变得疏淡的背景里,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一树梨花从院坝的一侧斜斜探出几只手臂,温柔地搭上农屋的肩头。
鸟鸣,鸡叫,狗吠,人语,车笛,还有大广播里悠悠响起的起床号......还没太睡醒的太阳,只披了一件金黄色的袍子就迫不及待地爬上来,生怕错过这人世间的热闹。
街市上开始喧闹起来。
竹编的背篼和箩筐,在面积不大的菜市上挤挤挨挨。
凌晨四、五点钟刚从田地里掐着尖儿摘来的,还沾着露珠的豌豆尖、冬寒菜;
水灵得轻轻掐一把就会掉眼泪儿的芹菜;
刚刚跑完八百米、涨红着一张脸的红萝卜;
自十里外的河滩上餐风露宿赶来的甘蔗;
平日里在山间河田散漫惯了、如今却被缚住双脚声声抗议的鸡鸭兄弟;
常年在长江里繁衍生息、被当地人引为鱼中贵族的江团鱼.....
身上还带着露珠和十足活力的它们,当天赶早从田间地头、江河溪沟里走来,新鲜得实在惹人爱怜。
一条九曲十八弯的长街上,各家面馆早就开始迎客了,一股股扑鼻的香味就是店家最好的招牌。
一口直径约有一米的大锅热气腾腾地摆好了架势,镶了瓷砖的宽大水泥台面上,摆满了盛放各式调料的盆盏碗碟,少说也有十来种吧。
灶台后面的几个大桶里,藏的是几种经慢火熬煮而成的高汤,比着赛地飘香,引得食客身上的馋虫蠢蠢欲动,顺便犯了选择困难症。
墙上的食牌,站着脆臊、牛肉、蹄花、鸡杂、炖鸡、肥肠、清汤、素面、燃面等各式面条和抄手的名字,气宇轩昂地一字排开。
三两双手像汽车工厂里的机械臂一样,在灶间麻溜儿穿梭,忙而不乱。
“老板儿,牛肉面,二两,不要芫荽哈。”
“三两燃面,作料多放点撒,再来碗清汤。”
“老板儿今天生意好哇,还是照老样子给我上哈。”
“给娃儿来碗清汤抄手,多加几根儿豌豆尖儿。”
“我要换哈子口味,老板儿,你这儿还有啥子面味道巴适哦?推荐一哈噻。”
......
声音从四处涌来,没点好记性和麻溜劲儿还真是担不起这店里的跑堂一角儿。
写到这里猛然醒觉,川人的儿化音貌似也不输于老北京嘛。
咽一口唾沫,得停下来了。
再往下写,该长篇成书了。没完没了的画面,没完没了的味道,自记忆深处铺天盖地涌来。
任是谁的眼睛和味蕾,都曾被一个叫做故乡的地方,不知不觉栽种下那么多的记忆,是一旦扎根就永远也走不丢的记忆。
林夕在歌词里写:回忆是捉不到的月光,握紧就变黑暗。
不必握紧,还是让它像月亮一样高悬于头顶吧。无论走到哪座城市的角落,走得累了,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它就在那里安静地注视着你。
- 04 -
故乡是每个人心里的五味杂陈
总是近乡情怯。
一下火车、飞机,你就降落在和久居的城市全然不同的一方水土和空气里,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一切都那么不同,就连两个家里的被褥包裹的气息也大不相同。那是可以分辨出的家的味道吗?或许吧。
北之侉炖鱼、南之豆瓣鱼;北之小鸡炖蘑菇、南之芋儿烧鸡;单就一道红烧肉,南北方的烹饪方法就差异万千....循着味道,就找到了故里。
管你是二十啷当岁、三十好几,还是奔四奔五的人了;管你依旧囊中羞涩,还是已经手握大把财富,或是位居高位;管你混迹江湖多年,见识过各色人等,早已练就一副好口才......只要回到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统统被打回原形。
在父母和其他老辈人的眼里,你分明还是当年那个孩子嘛,貌不出众、有些羞涩、还有点蔫坏调皮。
一家人闲坐在沙发上聊天,还是那些无关痛痒的家长里短,絮絮说来,只觉放松、温暖。
但有些话题是你碰都不敢碰的。前些年回家,你随意问起几个老辈人的名字,老爹摆摆手,老妈擦擦眼角,“已经不在有两年了。”
而有些话题轮到爹妈小心翼翼地避开。教训来自于某年回家,老爹说起隔壁老李的儿子给老两口买了机票去东南亚度假,又在海南给买了套公寓......你内心的羞惭几乎要喷薄而出,再次找回了当初被拿来与“别人家孩子”作比较时的那种感觉。
多年不见的发小,再见时,你强忍着没有尖叫出声:天哪!怎么变化这么大!
昔日那个瘦弱清俊的少年,俨然已经变成个土肥圆。
时光和少年时的玩伴,早已一步步走远,只有你的记忆,还停留在原地。
陪爹妈去趟菜市,一路上硬着头皮接受身侧X光一样的视线扫描。
没走两步就停了下来,爹妈和对面来人热络聊天,不忘拽你一把提醒说,“这个娃儿也不晓得喊人,这是你刘孃孃噻。”
你腼腆地笑了,一句问候憋在嗓子眼儿里还没跑出来,就听得这位刘孃孃热情爽朗的笑声在耳边回荡起来,“哦哟,是幺姑娘回来了嗦!不是和你爸爸妈妈在一起,我都认不到了。好难得回来一趟噢,多耍两天哈。”
“刘孃孃好。”细蚊一样的声音钻在自己的耳朵里,恍如当年那个一回答问题就脸红的少年。
被爹妈牵引着,身不由己地一路走一路寒暄。大人们聊得高兴,任由你挂在脸上的笑变得困难又僵硬。
问题接踵而至:是不是单身、什么时候结的婚、孩子多大、男娃女娃、房子有没有着落、干的是啥工作、当个啥官、收入水平如何......你强打精神,谨慎地组织语言应对,感觉比什么时候都要煎熬、累心。一应隐私罩着的外衣,最终还是被扒了个精光。
你绝望地意识到,回到一个满是熟人的世界,再想旁若无人地找清净是不可能的了。
好容易躲回了家里。
上了餐桌,一桌的好菜必然是你曾经的最爱。
还是那个味儿,你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好像寻得了找了很久的一件宝贝。得了,揣进怀里,再不愿拿出来。
爹妈手托着腮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你大口吃菜。本就不大的餐桌,几道菜被他们挪来挪去,只恨不能全部堆到你的面前。
“好不好吃嘛?”每道菜都在热切期待你的点评。倘若得到你的肯定,旁边的人必然自得地绽开一脸微笑。
心里装的那点抱怨突然融化,烟消云散。
隔了山川湖海,你爱的那些人还是知道,你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一口。
Endless
走惯了红地毯
会想念石板路
文 | 剧不终
图 | 剧不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