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持
1
灵峰谷位于华国的西南最边,这里荆棘丛生,山峰险峭,所以百年以来皆人迹罕至。
没有人想到,盛名一世的“医仙”张鸿至,会选择此地来安度他的余生。
更没有人会想到,环境险恶的灵峰谷内,藏有一处世外桃源,那里山花烂漫,清泉不息,日可暖阳倾泻,夜有明月郎朗。
张鸿至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抱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女娃娃。
山泉倾浸,山鹿为伴,山蜜为食,张芃芃就这样如野花一般长大,如野花一般兀自盛开。她剔透的肌肤映着淡淡的柔光,她娇艳的笑容不见一片阴霾,清澈的双瞳亦不染一丝杂尘。
除了张鸿至,她此生没有见过第二个人。
张芃芃二八那年,正于峰谷间采果,忽从灌木间冒出一只褐色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纤细的脚踝。
张芃芃受了惊,如一只兔儿般跌倒在地,半晌后,她惊魂未定的循着那只手臂望去,只见到一张血迹斑斑的面孔。
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探到那人还有微弱的呼吸。
她不知忽然哪里来的力气,硬生生背着他回了她平日所居的木屋。
她请张鸿至来看,张鸿至只上下扫了一眼,苍老的面孔上便多了一丝凝重。
他将张芃芃唤道跟前:“此人身份不凡,若他醒来,福祸难料,救与不救,全在你一念之间。”
张芃芃双膝扣地,眼中有前所未有的坚定:“求爹爹务必救他。”
张鸿至望着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沉默着转身进了内间。
2
张芃芃未曾料到,血迹与泥土混合的污迹下有一张枕上书般的俊秀面孔。
她看到他羽翼般的长睫微微抖动,灰白的面孔有了一点血色。
“…你是谁?”他开了口,嗓音如锋石击江般沉静。
“医女张芃芃。”
“为何要救我?”
“医者仁心,不可置伤者于不顾。”
她垂眉,缓缓将张鸿至嘱咐的言辞一一道出,换来的是男子的淡然一笑,他这一笑,竟仿佛千云见日般晴朗。
“谢谢你,芃芃。”
她蓦然就红了脸。
3
一周后,男子的身体渐渐好转,但依然不可站立自如,只能坐于木椅之上,由人力推行走动。
张芃芃倒是不厌其烦,她推着他去山间晒懒懒的日光,去谷中逗弄新生的幼鹿,去林间采一枚多汁的果儿,日复一日。
他的话很少,大多时候只静默的聆听,听她细细碎碎的说一些野间琐事,偶尔才会附上那么一两句,面上也总是挂着一抹温和的表情,不带一丝厌意。
只是他从不肯提半句外界之事,他从何而来,家在何方,当日为何受伤,她都无从而知,甚至连她问及他姓名,他亦只是看着她笑,看到她内心渐渐如鼓般轰鸣。
三月时日,一晃而过。
男子的身体终于康复,而她的父亲,却永远的倒了下去。
医仙这一生医活之人成百上千,无奈最终却无法自救。
张鸿至宽慰了几句趴在床边哭成泪人的女儿,之后挥手将她赶了出去。
房中只余他与那名男子。
张鸿至颤着手,像是要抓住最后那一点希冀:“我知道你是宗室之人,她决意跟了你,我不能挡,但我要你答应,要护她一世福寿安康。毕竟这条命,是她给你的。”
男子用力握住那只颤抖且干瘦的手,片刻后答道:“好。”
那只手徒然就坠了下去。
4
安葬好张鸿至的第二日,灵峰谷外忽然聚集了千军与万马。
有沉稳且响亮的声音传彻山谷间:“先皇薨逝,恭请太子殿下回京登基!”
张芃芃从未听过这样的阵仗,男子却是一派泰然,他将手伸到她的面前,淡淡地道:“不要怕,芃芃,跟我走。”
她虽然心中惧怕,然而愣了一愣,还是将手交到了那一点温暖之上。
他们翻过荆棘,来到众人面前,成千上万的人骤然下跪,齐齐道:“恭迎太子殿下回宫!”
张芃芃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她望着她面前那个朝夕相处了三个月的身影,忽然觉得很陌生。
是了,从来她也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她就这样跟他进了宫,他是当今新登的君王,她是他三千佳丽中的一个妃子。
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然而此生却再也没有能叫他的机会。
5
她再也没有穿过粗糙的麻衣,再没有尝过林中酸涩的果子,她的宫殿堆满了金银玉石,吃食精致得无可挑剔,锦衣华服更是数之不尽。
给她梳头的宫女恭维地道:“娘娘,皇上待您真是好,这般的富贵荣华,说是艳宠后宫也不为过。”
她听了,只是对镜苦笑。
好,什么是好?
是新婚之夜的不见人影。
是这几年的冷落疏离。
还是每一次她去见他时的视而不见。
他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温和的对她笑,再也不会不厌其烦的听她讲林间的趣事,再也不会淡淡唤她一声,芃芃。
多可笑,这些年,她几乎连自己的名字都要忘了。
娘娘?这大概是这世上最冷的两个字。
6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避着她。
她却似乎不再甘于沉默,发了疯一般的找他。
她跪在他大殿外,整整一日,直至昏了过去,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寝宫里,膝上已敷好了药。
可是她的心,却真正凉了。
后来终于有一日,他在城楼上俯瞰这个属于他的皇城。
她不知想了什么法子,也钻了上来。
他见了她,微微撅着眉:“谁准你进来的?出去。”
“你不必急着赶我走,今日我来,只想问你一件事,”入宫这几年,她还是头一次没有对他用尊称,“你当日为何要娶我?”
他沉默。
“你究竟,为何要娶我?”
“…你救了朕,朕要报恩。”
“报…恩?…哈…”她突然笑了,笑容凄美但可倾城,“原来从始至终都不是爱,一切皆为了恩情。你既然不爱我,为何要娶我?为何要带我进这繁华却冰冷的紫禁城?为何要这样折磨我,一点点碾碎我心中全部的快乐?”
他还是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看着她,瞳底深蕴着一片哀伤。
“你实在太残忍!”她愤愤地道,娇弱的面上有一种决绝的坚毅,“我根本不要你的报恩!早知是今日这样的结果,我宁愿孤身老死在谷中,也不要变成这样一个凄惨的人。我恨你,就算我死了,我也不要你替我埋葬。”
听完这一句,他忽然懂了什么,上前欲拉住她,却最终只拉到她的一片裙裾。
她像一只素蝶,从城楼上徒然坠了下去,赤色的血液染红了她的羽翼。
他的心房传来不能抑制的痛楚,低头吐出一口鲜血,那种红与她周身的颜色如出一辙。
7
他不曾告诉她的是,他只凭一卷遗旨就登了基,根基薄弱不稳,多少皇子窥觊这个皇位,多少朝臣意图混乱后宫。她出身低微,在朝中没有依靠,他只要多宠爱她一分,她的危险就更多一分。
他疏离她,冷落她,其实是为了保护她。
这便是帝王之爱,他不能对她说,他不愿她无暇的瞳孔沾染上世俗的丑恶。
她在殿外跪着的那一日,他始终在殿内守着,直至她昏了过去,他才敢派人将她送回寝宫。夜深人静时,他避开那些耳目去了她的身边,颤着手给她的膝覆了药,看着那两片红肿心疼得不能自己。
他想起那一年,他被皇兄的人马追杀,被迫逃到了灵峰谷下,他气力尽失,身负重伤,以为已到了绝路,迷障之时眼前忽然掠过一截雪白的脚踝。他用尽全力向前一握,不曾想到这一握,就握住了她的一生。
在灵峰谷养伤那段时间,是他这一辈子最舒心的时日,他不敢告诉她他的身世,怕给她惹来杀身之祸。于是无论她说什么,他只能默默的听着。他喜欢看她笑的样子,喜欢她因为一只羊折了腿而揪心,喜欢她因为一颗树结了果而开怀。
他眼前好像又浮现起她的身影,那天日光甚好,她在谷中守着一只睡着了幼鹿,神情紧张,生怕一举一动会打搅了那林中的精灵。他心下一动,忍不住用手拂了一捋她的发,她忽然就呆在原地,渐渐的红了耳根。
许多许多的情话,他还来不及对她说,他与她相识多年,也从不曾对她吐过一个爱字,是他把情藏得太深。如今似水流年,佳人已逝,一切皆成了对月空语。
她说过,她是医女,懂一种情蛊,被施蛊之人必然从一而终,一生只能爱一人。
巫蛊之术,他从来不信,但这一次,他想,他的确是被她下过蛊的罢。
年轻的帝王心中从此再没有住过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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