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舅月中也去世了,说“也”,是因为月初时,也是他向回家奔丧的我揭晓了爷爷死亡的真相。
舅舅去年突然被噩运盯上,噩运的名字叫脑卒中,中医里叫中风,中了风邪。起初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但我回家时他是直挺挺地站在那个冷冷清清的小院子里迎接我的。我远道而归,挺疲惫,但见他面还是笑得龇牙咧嘴,恨不得毛孔里都冒出人气。虽有冒犯死者之嫌,但是活着的人也是见一面少一面,想必他老人家不会在意。
之后的对话,就不晓得算不算冒犯了。舅舅跟我一起笑,看一眼我身边不断看时间的表哥,把笑容紧急刹住,留下一抹笑意:“莺语,你知不知道你爷爷走了的?”
我顿一顿:那不然呢?……他不等我回答:“我是说,你知不知道他怎么走的?”
他的答案让这件事变得复杂起来。我不知道其他人喜不喜欢复杂,我也不知道我喜不喜欢,我只知道我最讨厌过度简单的事情,让人想用左轮手枪对着大家一目了然的笑脸一通扫射:boring。复杂是不是interesting?富有震撼力,让人兴奋,滔滔不绝,但是有的复杂足够让任何一个叛逆而自以为聪明的年轻人选择加倍的沉默。
表哥急于把我带到葬礼上去,临别前我注意到舅舅穿着我高中时的军装,想来是因为节俭。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告别,干巴巴道:“舅舅穿这个很帅的。”
他眨了眨眼睛,其中一只已经半瞎了,蒙着一层不怀好意的白翦,另一只眼睛不看我,用一种奇异,温柔,几乎带点宽容的口吻说道:“傻孩子,人都这样了,还说什么帅呢?”
从爷爷葬礼回去后不久他病来如山倒,朝不保夕之际妈妈发短讯要我尽量回家一趟,我烦心于生活琐事,视而不见,两日后他在重病中溘然长逝。早在去年,我就对着惶惶然的妈妈随口说:“这病除非奇迹好不了的。”中风在全球疾病致死率排行榜上位列前三,这是一场很简单的死亡,朋友问起时,一句话就能带过。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遗言。
农村的红白事都要大操大办,一村人分工,搭棚子,做厨子,搭台子——哦,近年也不唱戏了,往往是一杯茶,一包烟,一张麻将桌战一天。表哥开车把我放到爷爷家时,葬礼还没有正式开始,我只看到妈妈系着白衣服和方形的白帽子,一个人从大门口快步走下来——大门口是一个斜坡。我连忙赶上去:“妈——”久别重逢,她短暂地笑开一下,随后赶我进屋。我看到爸爸和大伯,前者站着不动,后者在屋子之间匆忙穿梭。爸爸的脸上是一种近乎呆滞的神情,像是五官被冻住了好久,才刚从冰箱拿出来。我过去牵他的手。
过一会他从屋里挪动到门口,又站了一会,从门口斜坡慢慢踱步下去。我始终牵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跟着。最后我俩肩并肩坐在刚搭好的大棚边上,半晌他问:“你知道爷爷是怎么走的吗?”
他是自杀的。
就在我们现在面朝的方向,隔着棚子是一个池塘。半夜奶奶发现屋里只剩她一个,开着手电筒去寻找——后续我记不清了,是她发现的,还是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的,飘在水上还是沉在水下?舅舅絮絮叨叨很多,说他命苦,走到这一步或许是因为理由一二三四五六七……
无论是因为什么,总之他是自杀的。没有重病缠身,没有不孝子孙,没有饥寒交迫——说真的,就算都有,怎么就不能活一天算一天呢?这问题好像高考考语文,拿到卷子我就看作文,作文题目看了半天,字儿我都认识,排列在一起好像什么Java什么代码。于是我先罗列了一下素材,试图让前辈们给我一些观点:海子,顾城,海明威,王国维,还有梁漱溟他爹叫什么来着……梁他爹也是跳池塘,跳之前两天问梁漱溟:“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说:“会吧!”让我爷爷来回答,肯定就是不会。梁漱溟他爹干嘛还要应一句“会好就好啊!”让人很恼火,这帮人一个两个都死得自相矛盾,现在还有谁能告诉我这篇我作文立意是什么?
“他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但是脾气也好,看起来一直也精神,还会开着小车出去找人打麻将。奶奶这样颠三倒四的,他一直给她做饭,照顾好她的生活,让我们很放心……”
爸爸最后是哽咽了,我心疼他,随之落泪。
晚饭后办仪式。那个用方言唱着悼词的中年男人一手拿烟,一手拿话筒,唱一段就好像呼吸不上来了一样抽一口,几个穿道士服的敲锣打鼓,还有一个举着宝剑,挥着三角幡,带领穿丧衣的近亲在圆桌之间穿梭巡回。天空被红色的棚布圈禁,到处都是说不出理由的布置,用色像俄罗斯动画一样的笑容诡异的女人玩偶,叫不出名字的菩萨和神明,写满玄而又玄的词语的纸条,只有少数能看懂的东西:八卦阵,奈何桥,踩在脚下的火炉,时不时要用嘴巴长长的细钳子拨动堆在里头的黑炭。
我回头,屋里空荡,爷爷躺在透亮的玻璃棺里,简单的白光照得很寂静。
神经在寒夜中的灯光和暖炉里放松了,家人们围坐着说笑起来。大家传看了我男朋友的照片,抛砖引玉,很快压力来到了我的学霸堂哥那边,大家得见他女明星一般的女朋友,清华大学的博士生,还是长沙老乡。到这我还在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不幸话题一下子就变成了年轻人们的未来就业——表哥专业顶顶好,书读的也呱呱叫,研究生毕业就可以出去赚大钱,前程似锦,真是前程似锦。想到自己烂泥一滩的学习态度,靠一些文学作品、歌剧和酒精醺醺度日,我不禁惭愧,收声发呆,无言面对父老乡亲。
凌晨两点,要说的话都说尽了,没话找话的兴头也昏昏欲睡起来,众人三两散去,准备挤在几张床上凑合过一晚。大棚里还有些远亲在打麻将,我顺到一包十几年来村里吃席时最爱发的廉价香烟,金白沙,揣兜里离开了大棚。沿着池塘一路向前走。世界彻底地安静下来,我发现路边给亡者指路的一串白蜡烛都熄灭了,立刻掏出打火机,蹲下去。苍蓝跃金的火焰照出那些蜡烛都已经燃完了,只剩下层叠的蜡油无力地凝固在地上。
我绕着池塘走了一圈,荒草萋萋,水位很低。很难想象爷爷那一夜的情境。他有犹疑过吗?他有抽上一包烟吗?他用什么样的姿势跳下水里的?这么冷的水,他有后悔吗?
我离开池塘,停在一个三岔路口,坐在地上点燃了烟。火星在深沉的黑夜中格外漂亮,然而当我抬头,却是更加震撼的景色。乡野的星星远比我上大学的那座繁华城市要多,大小各异,明亮不一,大块小块地散布聚集,还有一些简单的图案。四周没有高楼,视野开阔,我不再去看手上这一点火,伸长了脖子直直仰望着星空,逐渐感觉它们在我的四周旋转。这几毛钱的烟很难抽。
下葬的那一天我非但没有哭,还在和弟弟打闹,被妈妈流着泪骂了两次,最后一次狠狠地拧了一下我的胳膊:“你!真的一点难过都没有吗?这可是你爷爷,以后再也看不见了!”哎哟,痛死我了,听这说的什么话,看不见就看不见,我从来也没想过要见他啊……
史铁生的话说的很巧妙:死亡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他这样说是为了给绝望的自己寻找活着的意义。把死亡视作活着的终点,也就是所谓的“向死而生”,不是为了死亡而活着,而是因为还没死所以活着。但是爷爷干脆利落地把这个节日提前了(这种干脆利落毫无疑问地重伤了他那两个孝顺儿子的心,他妈的,这老头简直没有心),可见史铁生这话也没什么意思的,他一直活着单纯就是因为他还不想死。
以上是我挨了打之后庄严肃穆地站在棺材旁边的思考,我想到我男朋友一直说一个笑话,说哲学就是男人贤者模式时对人生的思考(我第一反应是要指出哲学不是男人的专利,但是鉴于这人对于男权社会发自内心的认同,我懒得浪费口水)。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我对死者没有感情,我们从来没有过超过三句的对话,倒是小学从他那里顺走过金庸大全集,令狐冲最后跟那个魔女在一起我还莫名伤感了一会。
看星星那天晚上我按灭烟头,在遥远的鸡鸣声中第无数次想到外婆,她已经去世一年多,没能看到我读大学那一天,我痛失她承诺考上一本就奖给我的万元巨款。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惨痛的事吗?有的,我永远地失去了兑现我给她买大别墅承诺的机会。我还因为一时气愤,丢掉了她给我洗过的帆布袋,那是我唯一拥有的关于她的东西。我垂下头,看着烟头熄灭,想到垃圾桶里已经翻不到的那个帆布袋,什么哲学也思考不出来,只有给自己两个耳光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