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一个老式普通小木箱。长不到三尺,宽不及两尺,高尺多点,红漆面,带锁扣。
不记得母亲那年买的这口小红箱,反正日子很长了。印像中换过不少锁,搬过数次家,母亲安放在身边,珍爱地锁着,从不给人看。
时代在前进。
房子姓”公”时,我们搬过几次家,姓“私”时,也搬过两次家。当然是越搬越好,越住越豪华。
父亲去世20多年了。母亲今年高寿八十七。她解放前师范毕业,恰遇全国解放,便参加工作,任过县教育局长,退休享受副县级待遇。
母亲颇有儒家范儿,一生酷爱学习,至今生活有品有味,极有规律。晨打太极拳、木兰拳;早餐后休息半小时,然后练书法、读书、写日记;午休后外出散步,回来弹弹钢琴;晚上不漏新闻联播,选喜爱的电视连续剧忠实地看;十点钟准时洗澡,上床自已按摩入睡。
身体很好,耳不聋,眼不花,记忆蛮好,谈吐不俗。
儿女没有不了解父母的。我们打小知道母亲许多雅兴,欣赏能力强。揣摩那口小木箱里锁着的东西,多为价值不菲之物。尤其近三十年,几个儿女,均从而立之年,步入更成熟更稳定的生活阶段。事业有成,收入偏上,仅一个子女,负担不重,经济宽松,孝敬老人家的钱物也如流水。
什么金项链银耳环玉镯子珠宝什么的,大家都在给,母亲穿戴身上却很少。每月有固定工资,吃住在小妹家,分钱不交不说,老人家也没什么大笔开销。
难道换成存折与珠宝一起放在箱里了?估计我们兄弟姐妹私下都有猜测,但兄弟姐妹在一起并没谈过此事。无一例外,也没见过箱里是啥,自然也猜测不出里面是啥。
兄弟姐妹,大哥小妹在母亲身边,姐和我分别在上海、成都。都一把年纪了!箱子里锁着母亲的存折细软,也许只是各自的肚皮官司,彼此心照不宣,绝不会愚昧到互相议论,不知趣的去问母亲,免得掉价。
几兄妹的品德没说的。
渐浙长大的几个后辈却比我们放得开。
有年春节,大家回到母亲身边团聚。几兄妹与老人家一起聊天,几个晚辈在另一间房内闲摆。我去卧室拿手机,路经他们房间,听见里面说话。
大哥小孩说:“红箱子好多年了,装啥好东西,再想知道,大家都莫去问奶奶。免得奶奶以为打什么歪主意!”
“问不出啥东东。奶奶最珍贵的东西,肯定保密不会说。”
这是我女儿的声音。
“会不会是外公的遗物哟?”小妹的儿子猜测,“外公的东西对外婆来说,比什么都珍贵…”
…
孩子们对母亲的小红箱敢议论。
可能真装着父亲的遗物?小妹儿子的话让我茅塞顿开。如果是父亲的遗物,能留下锁箱子里,对我们来说,更加弥之珍贵。儿女与父母同脉休戚,思念常在,应该让我们看一看啊!。
抵近大年的一天午休前,我送母亲回卧室,煞有介意望着小红箱,问母亲箱里装得是不是父亲当年用过之物。
母亲盯我一眼,转盯小红箱,轻声说:“老三(兄弟姐妹中我排行老三),箱子里没你爸的东西。你爸爸虽走了,但不用留什么东西,他永远装在我心里…”
“哦一一那您老早点休息,我走了…”我有些尴尬,赶紧转身准备离开。
“走什么走?”母亲又发话了,“知道你想看箱里的宝贝,你们都想?!”
我赶紧摆手:“妈,我不看,不看!”
“别装了,这些东西我早想让你们看了。”母亲笑着吩咐我,“把箱子搬床上来一一”
母亲慢慢打开箱子。
里面那有折子珠宝,竟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仔细烫过的近十套小孩夏装。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
“以为是啥子嗦,不值钱嗦?这可是我的无价之宝。”母亲笑咪咪的拿起一套短袖海军童装,“你哥哥五六岁,热天穿这套衣服,帅极了。你们几个,每人我都保留了一套衣服,四个孙子,我也留了一套,都热天的。薄,轻,不占地方,好保存。”
“保存这…有点意思。”我准备说“有什么意思”,话到嘴边却改了口。
“不是有点意思,对我来说很有意思!“母亲语气加重,”每件东西都有一个故事,过去再遭糕的结果,回忆起来也令我们当妈的充满喜悦。”
她拿出一套浅黄色衬衣短裤,展开时往旁边挪走夹里面的几个信封。我一看笔迹就认出是当年我写给母亲的信。
“先看你衣服…小时候你调皮的很,穿着新衣服就和几个小孩下河洗澡,“母亲轻轻打开我拿信的手,”结果,衣服掉了,光胴胴哭着回来。我刚下班,牵着你去找,一个船工把衣服还给了我,大风刮走的。船工给你讲,以后下水要用石头压住衣裤…”
母亲翻过衣服,后颈下方一条长长的补疤,颜色异于原布。
“几天后,你去钻树林扒,把你这件衣服挂好长一条口。我补到半夜。那时,我那会针线活,补得七拱八翘的,手锥好多次。第二天去幼儿园,你还不穿,说大家都没穿补疤衣服。幼儿园阿姨还笑哪个补得疤哟,拆开重新补了。从那开始,整个县城都传遍了你妈笨,不会手工活…”
母亲告诉我,我那时才四五岁。
她拿起那几个信封:“这四封信是你当兵去成都写来的信,我选留的。第一封是你到部队报平安的信,简单浅陋。第二封是你去边疆出国打仗的信,几个字,几句话,令我一两月没睡踏实觉…”
“那是规定,打仗期间保密,不准再写信。”我解释。
“知道,知道。”母亲举起剩下两封信,“一封是你提干给我报喜的信,另一封是你90年代当团政委的信,文字越来越通顺,思想越来越成熟,不过,还有少量错别字…”
我眼睛湿润了。
当年,没有手机,打长途电话也不太方便。我76年参军离开家乡,给母亲写过数百封信。每封信母亲不知认真看过多少遍,才这么熟悉,记忆深刻。而且,每封信必回,表达她的思想后,给我找出错字、别字,指出语法修辞上的错误…
这就是母亲。
望着满箱的童装,我亳不怀疑它们也藏满了哥哥姐姐妹妹及几名晚辈的故事,还有精选出的信件…母亲的爱在箱里金光四射,比资格的金银财宝还灿烂辉煌!
天下母亲名称相同,但母爱却有异有别。 我家的母爱浓缩并浓墨在母亲珍贵的小木箱里。
它是真正的宝箱。
亲情相同,又与众不同。
二O一八年九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