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村口碰到阿桂。
他黑瘦,越显老,穿得破烂。我不敢有嘲笑他的心思。
他憨,不够数。
“阿桂,你知道你憨吗?”我问。
“我憨?谁敢说我憨?你才憨。”他怒目向我,举起了拳头。我逃。
他放下拳头,得意地笑着。“明明村里没有一个人说我憨,你却说我憨,分明是别有心思。我要憨,大家朝夕一起,早就有人告诉我了,轮得着你开尊口?出去了几天,你就以为你是北京、上海人了,就看不起我这个乡邻了。我呸——”他重重地吐了两口唾沫。
他是我三伯的儿子。我几乎每月都得接济他,他只在村里转悠,十年里没出去搞过一毛钱的收入。他一张口,满村的人都哄堂大笑。因了他心眼不够,有人故意戳叨他,他和三伯打架也不是一两次了。
我怕了他。
我走。大娘拦住了我:“你四哥也上过高中,他只差三分就考上大学了。他出去打工,年龄大了,身体受不了。让他去你那帮忙吧,你用谁不是用……”
“大娘,现在的学生……四哥的形象……我得考虑声誉……你……”我说话不成句了。大娘却头也不回,笑着说:“明早就和你一起走。反正别人的忙你还帮得不少呢!”她昂着头,回村了。
修路,还有三百米,修不通,大家说让我修,好。请剧团来村里唱戏,大家都高兴,末了有人说:“他能行,他就应该花钱。我要是像他那样,会请更好的戏呢!”有人说:“唱了戏,村里人的素质就高了吗?戏台子周围大家随手那么多垃圾,他怎么不派人清清?”我无语。
我告诫我远门的兄弟,在村里给乡亲干活,绝不许讲价钱。只要在家,给集体的服务必须尽义务,没有这个村子就没有你我。他一直照做,我一直严格。这次,扫路搭台子,他总在最前面,负责人给他了一盒烟,他很感激,说:“二哥真好。”
会军每月给他弟一千元的花销,他弟心安理得地接收着。有一段,会军事多,给弟了八百元。弟接住,火冒三丈,“你一月的油钱也不止千儿八百,现在为这二百块给我算计了,一个爹一个妈,你良心被狗扒吃了吗?”会军木在那里,好久不能动弹。
他成了他弟的仇人。没有谁规定哥要赡养弟,心软助你难道成了必须?
我默默走进大门,爹正好拄着拐棍往外出。他已经吃过饭,要去那屋睡了。天不冷了,我不用睡在他脚头了。花开春暖,爹也舒展了。
我喝了面片,就着咸菜。月亮照在我碗里,我抬头看它,想起元宵节过去一个月了。每逢月圆总回乡,今年都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我走出去,沿着村道走向北面,再向东,走到根成家平房的后面。屋里有人看电视,屋外就是野地,一墙隔开两世界。
我向左折,走到地里。谁拉的粪没有散开,我数了数还有四堆。地堰长着几棵桐树,都成中等材料了。面前苍茫,四周昏黄,没有半点声音。刚才觉得平房外的地就是荒野,现在觉得这二十米的远离的氛围,就如远古。夜深,这里来一场搏杀,设计一个阴谋,咫尺睡着的人谁知道,谁能梦到?真地老天荒的静夜之地,月下之野。
我在那条小路上走,它自然是脚的创造,刚好就是一只脚的宽窄。月下的它白如木板,延伸到不远的麦地边。四十年前我天天走,三十年前我周周走,二十年前我月月走,十年前我偶尔走,五年前我又开始经常走。每次踏上它都如第一次踏上,都想弯腰摸遍那一棵棵车前草、爬根草、马耳朵,都想把那草花摘下,夹进儿女的课本,标注上采自故乡。可今晚我猛然回首,接上最初的记忆,竟觉得它似乎一点都没变。哪棵草移位了?哪个石头消失了?哪块地种的庄稼不是除了小麦就是玉米或芝麻?我自己,又有什么变化呢?还是直性子,爱着急,动不动发脾气。去年后半年始有白发,现在已经有十一根,这也说明不了是变化,落叶辞树树不一定就变化了。我现在,还有孩童心,还有少年情,还有青年的刚勇侠气,你说是不是几乎和原先一样呢?外面说一日万里,说眨眼新世,可这里拒绝了变异,固守着老旧,用绳子和钉子捆绑了岁月。
年前我拍雪压小麦照片的那块田里,小麦已经有一筷子高了,没有人看见它生长,它却实实在在在生长。那棵柿树依然站着,它不知道它垂垂老矣。爷爷,父亲,儿子,孙子,一家四世都攀过它,都吃过那红柿,都戴那串起的柿花当项链。它战胜了人,人倒下了很多。
我下一个小坡,看见了一个坟。我清清楚楚知道里面躺着的是谁。月光平和地照着坟头,没有半点可怕的样子。春草新发,估计坟快被遮严了。天不冷,不黑,如果拿条席或者抬个床过来,和这坟并排搁着,躺下仰天而睡,也没有什么不好。忽然一想,那这样生死还有区别吗?
回头,看见黢黑的老村的麦田旁,唯一的浅浅的土窑里亮着电灯泡的光,是清风。他姐家是条子沟的,四个男孩三个傻。最小的智力正常,可三十多就没了。剩下的三个傻子命也不久长,接连死了两个,剩下的一个年过半百成了孤儿。没人依赖,他只好投奔清风来了。甥舅两个老光棍,一个六十一岁,一个五十二岁,相依为命,屋里院里没有一点当今气息,井水添锅烧柴做饭生活着。
我是这个村里的人吗?我感觉是,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感到我已经不是了。八里山在眼前,老学校在眼前,哪里有属于我的具体物事,我又能在这里安放我的情怀多久?我跳入篱笆,看见新葱,看见韭菜轻白的花,看见将要抽蒜苔的老蒜。谁无意的开辟,一定不是为了老来的歇心。
路尽头连着几千亩的油菜花,这一段正是它的盛季。周末有城里人来看花,扭捏作态照相后走了,没有一个人会想这夜色月光下的村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