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追求的憧憬虽然到了手,却在到手的一刹那间,改变了面目。
——茅盾
少年一边转着笔,一边看着题,而头顶的电风扇呼呼地吹着。
他最近换了个新同桌,是个转学生,刚来就考了班里第一。或许是没想到硬茬进来的关系户意料之外是个乖孩子,杨无归有些好奇,看着她抱着本语文书埋头写字。
他就想不明白了,那书倒腾来倒腾去也就那么点,什么故事能精彩得看无数遍都不腻歪?
“杨无归,干嘛呢!你同桌脸上有字啊?叫你看出朵花儿来?”
班上一阵起哄的笑声,少年低下脑袋,重新把注意力转回书上。
这故事看着好像校园恋爱文的开头,但校园里哪有那么多的时间谈恋爱。杨无归成绩一般,心里满满当当装着篮球和习题,空不出多余的时间思考这个年纪不该想的事。何况小杨跟班主任老吴关系熟络,挂不上班干部的职位,只是每天多余的闲心都被老吴揪着耳朵质问怎么放学不回家时耗尽了。
“我马上回!马上回!哎哟,老吴,你这是虐待学生,你不怕我告你啊?”
“小兔崽子,整天就想着威胁老师。跟你同桌学学!别一天到晚的想着玩。”
“哪儿能呢,我这不是在努力了吗?老吴,你要讲讲道理,这学习啊,是要看天赋的。”
他的老吴看他也没看出什么,只觉得捣乱的小孩整天气得他血压升高。小杨眼看着这个矮胖的男人脸色逐渐涨红,想起了老家栅栏里养着的那只猪,哼哧哼哧地憋不出一个字。但老吴不同,老吴堂堂名校毕业的语文老师,骂人的话翻来覆去不带个重的。杨无归很快变成了一只真正的乌龟,缩在壳里唯唯诺诺地道歉。
他家里没人管,母亲每天在外面打麻将到半夜才回来,父亲在小公司上班,晚上还常出去应酬喝酒,对于这个儿子的期望就是普普通通,考得上学就行。
小杨心里也门儿清,时代再怎么变,阶层的人就留在这个阶层。没有人情,没有关系,没有天赋,没有意志力,普普通通一辈子也不错。
老吴倒是可惜这点小聪明劲,每天拖着他加班加点订错题做作业,隔三差五请他吃顿教师食堂。杨无归也听话,帮着老吴整理试卷,对着答案兼职批批对错,就是上课走神,考试里脑子转着凤凰传奇愣是不出字,考出来也就那个样。
他笃定自己这就是没有天赋,更谈不上热爱和野心,强求不来就不要去求。
老吴看的上火,他同桌也看的上火。虽然杨无归不知道为什么他同桌也上火,可能是因为那是老吴钦点的学委吧。
同桌对他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很是无奈,痛苦地抱住脑袋,第一次放下了自己的语文课本,口中吐露出了几个杨无归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听见的词。
“你他妈能不能少折腾那几个逼崽子,作业作业不交,考试考试不考,你来干嘛的?”
“原来你会说脏话。”
“我还会骂你爹,快给老子写完交了,就差你一个了。”
小杨瞬间成了老杨,老神在在地指点同桌。
“说脏话会被老吴骂的,你下次小点声。”
同学情谊总是莫名其妙,小杨还是很佩服学得好的人的,他总觉得这种人跟他不同,以后会走一条光明大道。
而他呢?
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结果。这辈子若是真普普通通,日子也就这般过了。未来会考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找个普普通通的工作,娶个爱打麻将的普普通通的老婆,看着家里普普通通的老猪被宰掉,如此而已。
明明还是一个初中生,但不知怎么的,小杨感觉自己这辈子好像是一眼就看到了头。
直到秋去秋来,开学季过去,毕业季到来。
同桌突然要走了。
同桌是除了小杨以外少数还被老吴特别照顾的人。他没觉得哪里不对,班里的每个老师都会重点关注成绩好的,更何况一直有小道消息称转学生家里有关系。
但是他后来听说她走了,没有转到哪个更好的学校,就是家里出事了。她妈妈失手杀了人,跑了,巧不巧,她妈妈杀的就是她爸,直接跟人干成了物理上的孤儿。
老吴本来说要接过来的,资助她读书,但是她自个儿拒绝了。
“吴老师,我不知道读书还有没有用啊……”
他那天正好在办公室另一个角落里低着头,缩在试卷里,一声也不敢吭。
他心想,老吴大概很想抽一根烟。
老吴是个烟鬼,被兔崽子们搞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就会偷偷摸摸跑到操场边上来两根。小杨撞见过几次,老吴一直抽着最便宜的那种烤烟,一包六块钱,烟屁股捏在手上,烟雾蒙上老吴那稀疏的头发疲倦的脸,叫人看了心里难受得紧。
只不过小杨现在也难受,他心想,读书没有用吗?不对,肯定是有用的,但你要他说哪里有用,他也说不出来理由。
老吴还是苦口婆心劝同桌,小姑娘说着说着就哭了,哭着哭着老吴就沉默了。
“我看不到,吴老师,你跟我说千百遍这路在这儿,这世界这么大,但我看不到。我学了那么多词汇,却劝不住我爸我妈的吵架。我学了那么多公式,算不明白房租水电从哪里凑。我学了那么多政治原理,看不到这个社会给穷苦人家留下的生存空间……”
她哭的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杨无归也感觉自己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他知道老吴为什么沉默,因为就连老吴也说不明白,他明明认识这个世界,却在意识到世界就是如此的时候给不出这个孩子否定的答案。
小姑娘最后被说通了先休学小半年,打打工,攒攒钱,想清楚了再回来读书。
杨无归看到她离开前对着办公室和老吴深深地鞠了一躬。她的眼神在课本上不过匆匆一瞥,却让杨无归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渴望的眼神是那么清晰明亮,一眼就能看得到底。
老吴有些颓丧地坐在椅子上,杨无归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给他翻开了教师节班里人送他的礼物。里面有一片将将枯萎的落叶,保存在了它最后萧条的时光里。小杨把落叶书签拿给老吴看,小心翼翼地说道。
“老吴,马上就毕业了,马上又会开学了。”
老吴抹了一把脸,重新恢复了精神。
“对啊,马上又会开学了。”
他收拾了东西,说是送小杨回家。杨无归知道,他是担心他听了同桌的话,把读书上学的心思给想茬了。但他不打算解释,跟着老吴往外走。
路上他们经过那家烟草店,小杨抬头看他,老吴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留下了唯一的一句话。
“小杨,你要想明白你要什么。”
杨无归看着离开的老吴,弯着脊背,像是老了二十多岁。今年开学老吴就生了病,但他不说生了什么病,只是坚持要带完他们这一届毕业班。于是教师节大家很用心做了各种礼物送给他,那一片落叶,就像是书上说过的寓言故事一样,也许里面有几分隐秘未发的期待和祝福。
但画出来的叶子最终会因为年月磨损,真的叶子早就在今年毕业的时候落光了,一片不剩,入了尘土,泯于人海。
高考毕业那一年,杨无归回到母校想找老吴报个喜,才得知他得的是癌症,住院去了。
他撬开了母亲打麻将攒的那笔钱,拒绝了朋友毕业旅行的提议,坐着绿皮火车去了老吴的故乡。路上他数着夜色里一闪而过的灯影,脑海中突然想起了海子的那首诗。
老吴看起来精神还好,问他大学打算报哪个专业,未来打算做什么。
“老师”这个词在脑海里转了一圈,最后杨无归说他没想好,也许是学法当律师,那天办公室里的对话让他突然想看看——这个社会未来能不能给一个普通的学生继续努力和对抗的勇气。
老吴沉默地看着他,点头说好,很好。
只是走的时候再次问了杨无归。
“你要想明白,你到底要什么。”
杨无归没办法给他完整的答案,慌慌张张地逃离了医院。
他没办法看到那个记忆里矮胖的男人,变成落叶一般萧条的影子,轻飘飘地就落了地,入了土。
又过了几年,他收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他毕业后也没有当律师,在普通的互联网公司加班出差,接到电话的第二天他发了辞职信,跟着重新踏入了数年都不忍踏足的城市。
老吴已经快死了。
他重新见到了自己的同桌,眼里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雾。她没多说什么,只是看到他来的时候,很明显松了口气,也很是欣慰和感激。
她说你知道吗,杨无归,你是这么多个电话里唯一一个回来的学生。
她说你这个名字谁取的啊,不吉利,跟你也不合适,你分明念旧得很。
杨无归想跟她开个玩笑,但他看到了老吴,枯萎得就像是那片他小心翼翼留下来的落叶。
师母被同桌喊去休息了,他一个人留下来陪着老吴。
老吴就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雾霭的眸子里很努力很努力才倒映出来他的身影。他嗓子哑透了,出声的时候像是在出气,看不清楚,听也听不清楚了。
老吴问他,你现在做什么。
小杨说没有做律师,想跳槽了,想去考资格证,他想当老师。
老吴说好,那很好。
他笑起来的时候更像是漏气了一样,很辛苦,杨无归鼻子发酸,低下头去。但老吴看不到他的情绪,他的手指颤抖着抬起来,被杨无归接住,就轻轻点了点他的掌心。
“怎么样?”
“她看起来过得挺好的,老吴,你看,你还是救了人。她那会儿要是真的就辍学不读书了,不得后悔死啊。”
老吴就笑,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杨无归也笑不出来了,老吴叫他去把床头柜的字典拿过来。
“小杨啊,”他很少这么叫他,“我以前教书,比你们困难。但社会变好了,学生们却看起来……看起来,更难读得进书了。”他喘着气,讲一句话就要缓很久,“以前我还在学校,有个校工找我要不要的字典,想识字,我只能给他字典,我也仅仅只是给了他字典。”
“我没做更多,但我本可以做的更多。”
杨无归知道,他说的不仅仅只是那本字典。
“现在没人想当老师了,你有想法,有信念,那是珍贵的。但是你缺少打磨,你性子太懒,阅历太少,你应该像你说的,你要去当律师。你要去见识这个社会你懂不懂?教书这个技能跟杀猪一样,是硬技能,只不过人家的刀是刀,我们的刀是思想,是指引,是一线生机,你懂不懂?”
怎么又说到杀猪了,杨无归想起了老家的那头猪,在隔日的年夜饭上就被杀了,炖的很烂,端上了桌,喂养下一辈的子弟。
“你要去见社会,见世界,见好人和坏人,像你同桌那样——”他又说了中学时跟他说的最多的那几句话,“你要去见更多,才能教好书,指的对路。”
“好。”他回答道。
老吴喘着气,躺在病床上。小杨看到师母坐在外面的凳子上,他的同桌正抱着师母,啜泣声和医生的脚步声交杂在一起。
他听到叶子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他听见那句轻飘飘的结语,他听见心电图和嗡嗡的耳鸣缠绕在旁。他拿起桌上那本被翻烂了的字典,看到里面夹着的那片落叶书签,因为外层的塑料破裂,里面的叶子也终于枯萎了,碎成了粉末。
“我得去……述职……去了,我……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多么了不起的词。
普普通通走一辈子的话,他觉得自己会说不出这个词。
杨无归走出医院的门,手指抚摸在字典的封面上,这让他想到了老吴喘着气,趴在小桌板上,辛苦地给自己的孩子们留下的最后的嘱托。
——你要想明白,你到底要什么。
《邪不压正》里蓝青峰问李天然,你知道你要干什么吗?
李天然说知道,我很知道。
“你真的知道?”
“我真的知道。”
蓝青峰哽咽着说,很好。
杨无归想,老吴说的对,他要好好想想,想明白,他到底要什么。
他合上那本书,离开了医院,没有带走那片叶子,它们的尸体零零散散地落在了地上,悄无声息地入了土,随着岁月的流逝,见证一代又一代的火炬熊熊燃烧。
大火烧尽了原野,烧光了人脸上那厚厚的尘埃,于是便有无数双灿若星海的眸子,去直视,去批判,去对抗这人间。
后记:
我找了很久,才把那篇a岛的文章(>32566885)找出来,原po主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如此朴实,却格外动人。每次打开阅读我都会看的泪流满面,想起了自己的老师,总是会以身作则告诉我,教书育人,既要教书,更要育人。
于是便借以这段文字,纾解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