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忙完两场大手术的顾魏，额头上渗出丝丝细密的汗珠，在大冬天的晚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放空了几分钟后，他像是下定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拨通了那串熟悉的号码。惯常是要等个好几秒的，然而这次，电话竟然一拨就通了，就好像，就好像对方一直拿在手里等待他的来电一样……顾魏没有想那么多。
“崽崽，好久都没有打电话过来喽”，电话里是极为熟悉的外婆的声音，平静，慈爱，透着深深的思念，顾魏甚至能清楚地听见屋里正放着老人最喜欢听的戏曲。“外婆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锅包肉，白菜炖粉条，就等着你春节回来吃哩……”老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顾魏静静地听着老人的声音，“我—外婆—”，瞥了一眼桌上的请战书，顾魏觉得喉咙口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一样卡得难受，电话那头见顾魏沉默了，像是猜到了点什么，也不再说话，就连那低低的戏曲声也嘎吱一声停了。
“对不起，外婆，今年我没办法回家过年了”顾魏终于将堵在心口的话说了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顾魏却还是不争气地想流泪。今年的新冠状病毒来势汹汹，地图上一个又一个地区被标红，确诊的数字每天都在无情地增加，往日里繁华的街道变得空空荡荡，一座座城市笼罩在病毒的阴霾下，这是冰冷的现实，容不得自己去享受阖家欢乐，儿女私情。
电话那头的老人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久久没有出声，接着勉强蹦出了几个字，“崽崽，一定要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顾魏得到了老人的许可，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白大褂胡乱地擦了擦眼角的泪珠，迅速抽起桌上的请战书，一笔一划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下手印的那一刻他迟疑了，“如果，如果……，你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顾魏问自己。
在顾魏还很小的时候，他就与自己的外婆相依为命。小顾魏每次看到别的小朋友上学都有爸爸妈妈接送的时候，都会委屈地问外婆自己的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外婆总是笑着摸摸顾魏的头，语重心长地说，爸爸妈妈很爱很爱你，只是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小顾魏仰着头不解地问：“那爸爸妈妈要走的路是什么呀？”外婆看着远方笑了，你的爸爸妈妈呀，是被派去打怪兽的奥特曼，他们的路就是穿着防护服去重症ICU的战场上打怪兽保护我们。小顾魏听着好生羡慕，他暗暗下定决心，等自己将来长大了，也要去当奥特曼，保护人类。
后来，他终于知道，原来那一年非典肆虐，同为医生的爸爸和妈妈双双牺牲在岗位上，再也没能回来。
许多年后的高考，顾魏的成绩一骑绝尘，本来以他的分数，可以安安稳稳地当个老师，娶个妻子幸福地过一辈子，外婆不希望他和他父母一样为了自己的职业冒生命危险，只愿他能够平安喜乐。但奈何顾魏有更想要走的路，他更愿坚守自己的内心，于是他不顾外婆的劝阻，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父母的后路。开学那天，他把入学手册上“医者仁心，以高尚情操，行仁爱之术,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内心”这几个大字深深地刻在了心中。
五年本科，三年研究生，三年规培，两年专培，顾魏花了十三年的时间，终于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医生。他时常幻想，假如父母还在世，自己就能与他们并肩战斗了。
时间一晃而过，今年的除夕夜来得特别快。但对顾魏所在医院来说，每天要面临的都是硬战，因此尽管是除夕夜，医生们却忙地连一口饺子都吃不上。
今晚又太过特殊，一名新冠病人的主动脉瘤需要做切除手术，顾魏在切除肿瘤时瘤子突然破裂，主动脉引起大出血，鲜血瞬间如流柱般喷射而出，溅到他的白大褂上，病人陷入了缺血性休克。顾魏慌了，新冠病人本来就身体虚弱，禁不起折腾，现在血库又告急，从最近的其他医院调血至少需要2个小时，病人根本支撑不了那么久。病人是罕见的AB型血，不仅与自己的血型不符，顾魏问了问身边的助手，没有一名医生的血型是符合的。顾魏明白再拖下去病人就彻底危险了，但他想起进来时见到手术室外病人家属的眼神，那种乞求的眼神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病人。于是他一方面用最快的速度派人通知上头和邻属医院血库告急，急需用血，另一方面想尽办法止住病人的出血点。他明白，这是一场与时间的博弈，只要供血及时，病人就有救，而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时刻保持清醒，为病人留下一线生机……
顾魏太累了，从重症ICU病房走出来的时候，远处钟声恰巧敲过十二点，绚丽的烟花从高空热热闹闹的散落下来。脱下手套，防护服和护目镜，顾魏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他一步也不想动，倚在窗边看完了整场免费的烟花盛宴。刚刚的手术由于他的决策及时，最终血包仅过五分钟就被上头空运过来，病人撑到了血包送达的时间，手术很成功。
烟花放完了，医院再次陷入沉默，顾魏没来由地想起来一句话“烟花落尽的黑暗，其实才是人生的常态”，但他忘记从哪里看到过了，他本身对这句话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悟。只是从前不知思乡为何物，家国为何物，不明白怎么就触发那些诗人“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伤感了，但是今天，在这个特殊的除夕夜，看到这场热热闹闹的烟花，他似乎晓得了，他莫名地想念起老家独自一人过除夕的外婆，她还在等着自己回去团聚。
医院不许抽烟，但今天是除夕夜，顾魏总想干点什么来庆祝一下手术的成功，庆祝这新一年的到来。他打开窗户，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这是刚刚病人家属为了感激他的小小心意，顾魏推脱不了只能象征性地拿了一包，他抽出一支闻了闻含进嘴里，拿出打火机用手遮住火光点燃，烟雾像几个跳动音符从他口里弹奏出来，化成了朵朵烟圈，随着窗外的微风钻进黛色般的夜幕中……
“如果，如果……，你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我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