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甘肃的一个偏远山区还没通电，山里有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五十多户人家，他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

　　“长大后我有个梦想，这个梦想和世界有关，我要环游世界，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在黄昏中，在清晨，或是在半夜，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说这话时的小李年纪还非常的小，眼里泛着单纯而洁白的光，两眼看着天空，他的思想在无限的天空中畅游。“我喜欢和每个人交谈时的感觉，我们在日光下打闹嬉戏，在傍晚时携手回家，大家都笑着跟我打招呼，我们每天都会聚在一起把各自的新鲜事和大家分享。”

　　“小李！”小李爷爷大声叫道，小李忽然一颤，牛草才割了背篓底盖住的一点。小李就坐在树荫下乘凉，太阳已经软下来了，照的山坡发黄。小李很畏惧爷爷，不仅是因为爷爷从小带他，更因为爷爷平时强硬的作风，爷爷一贯说一不二，喜怒无常，小李和爷爷之间的关系很明显，有时僵硬有时缓和，像此刻就很僵硬，小李得小心翼翼，免得惹爷爷不高兴。

　　“来了”，小李站起来，背上背篓，赶紧回答。这个背篓差不多和小李一样高，小李回头看时，只见山坡上爷爷背上的背篓已经割满了草。他还在不停的有节奏的挥舞着镰刀。

　　小李爷爷不到半个钟头就割够了晚上的牛草。

　　“我的冒出来了，前面树梢下还有一堆草，你装上我们就回家。”小李爷爷停下手里的镰刀，回头向小李说了一句，又低头割起草来。

　　小李早已巴不得赶紧回家，他白天在田里牵了一天牛，双腿已经酸的支撑不住，小李早就想休息，心里很着急，等不得天黑，但他一有偷懒的功夫稍微休息一会儿爷爷就会训他:“把牛牵到哪里去了，眼睛长在哪里了，牛不会吃了你，绳放短些靠着牛走！”

　　小李的头顶才和牛背一样高，小李实在很害怕这个庞然大物，他一直注意着碗大的牛蹄，牛每走一步就在土里踩出一个深坑，小李的脚离牛的前蹄不足半米，小李牵着牵着就不知不觉把牵牛的绳子放的长长的，和牛的距离拉开的远远的，牛就跟着小李跑到上坡去了。小李爷爷气的乱颤，一边急忙扯纤绳，一边呵斥小李:“回来，也不看看牵到哪里了！”一边唤牛:“哦嚎！嘘嘘~吁~吁~”。

　　牛鼻子里喘出来的粗气每次都刚好喷到小李脸上，苍蝇和牛虻在烈日下围着牛和人飞，小李爷爷喊牛喊的嗓子都沙哑了，一双脚底鞋在土豆地里过来又过去，步伐踏的坚实又飞快。小李爷爷身后跟着小李奶奶和搭伙帮忙的邻居，她们胳膊上挂着竹笼，紧紧随在小李爷爷身后在新翻开的犁沟里捡刚出土的土豆。小李爷爷褴褛的中山装在树林中穿梭时被树枝挂脱了线，像穗子一样，手里拿着赶牛的树枝走一步挥舞一下，衣服跟着每次扬手一瓢一瓢，小李爷爷边走边拉长了嗓音吆喝牛:“哦~嚎~。”

　　“他爷爷，不要急，也歇歇牛，孩子也够辛苦的，不要催他，他还小，已经很坚强了，这么大日头怪热的，别太难为他了。”邻居李阿姨提着笼子弯着腰，一边捡土豆一边向小李爷爷说。

　　小李爷爷爽朗的笑了：“大家都辛苦，趁着有你帮忙多耕一些，只有我们两个老头还不知道捡土豆要捡到什么时候呢，不赶紧捡完了这两亩地的土豆，就腾不出时间种荞了。”又问：“你家下坝的地种荞吗？”

　　邻居李阿姨道：“不种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连土豆也是和你们搭伙才能收回去，趁着你家的牛和人，到是你们帮了我大忙了。”

　　小李爷爷把牛吆喝一声，说：“邻里邻间，本来就要互帮互助，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这话是真的，再远的亲戚也不如房檐搭房檐的邻居，家长里短有事还能应应。”

　　李阿姨笑了，说：“可不是，亲戚再亲，远水解不了近渴，况且他们也有他们忙的事，他们的麻烦还解决不过来呢，要忙时都忙，焦头烂额时谁也顾不上谁。”

　　小李奶奶提着一笼土豆倒在犁沟边，乘势伸了伸腰向李阿姨笑着说：“亲戚有邻居好不到的好处，邻居也有亲戚好不到的好处，像你女儿去年冬上给你买的那个大红棉袄，有一次我远远看你在门前穿着红衣服出来抱柴，我还以为是谁呢，我怎么不认识，后来小李爷爷说小红回来了，我才知道是你穿了一身新衣服，我看着既暖和又好看，我还说你小女儿真贴心，每年在外面省吃俭用也要买好东西给你拿回来，小红对你真孝顺。”

　　李阿姨笑道：“你三个女儿也一直给你往家里稍吃的用的，你们也是沾了女儿们的光了。”

　　小李奶奶道：“可不是吗，娃们孩子也大了都正念书，哪里有宽裕的钱，我们庄稼人只有出的没有进的，她们还惦记着我们一直给我们送东西，真是难为她们了，她们不送东西她们不舒服，送了东西我们又不舒服，每次跟她们说，有东西了还是带来了。”

　　小李爷爷将手里的树枝扬起来在牛背上抽了一下，牛忽然加快了一会儿速度，犁在土里哗哗地向前钻，土里的土豆纷纷被犁拱了出来，哗啦啦地随泥土在犁沟里跳动。

　　直到傍晚还是剩了很多没耕完，小李爷爷卸下牛脖子上的缆绳耕具，小李奶奶和李阿姨把散落在地里的土豆堆从各处捡来汇集在一处，用蛇皮袋盖了起来，两个老妇人便先回家剁猪草喂猪去了，猪喂完紧接着就要生火做饭。

　　小李爷爷一边牵着牛把牛拴在田边的灌木上，一边对正在捡土豆的小李说：“去把背篓里的东西拿出来，看看镰刀在不在背篓里，我们等下去给牛割草，麻利些。”

　　小李答应了一声，跑到背篓跟前往背篓里看了看，掏出里面的麻袋和扎口袋的碎布条，从田边的树梢下拿过来修剪了树梢的镰刀放进背篓里。小李为自己拿了一个稍小一点的背篓 ，小李爷爷拴好了牛，过来背上背篓，带着小李出了土豆地爬上一片土坡割起牛草来。

　　小李暗想:“割牛草真不是我能干的活，就当给爷爷作伴天黑了一起回家，坐了就一会儿一不留神天就黑了。”

　　小李拽起靠在树梢上的背篓背在身上，他的双手已被茅草划出一道道鲜红的伤口，干涩的伤口在握镰刀的时候变得很难受，背上的背篓就差不多和小李一样高。而且小李并不知道不是什么草牛都吃，他还不认得哪些草牛吃，哪些草牛不吃。

　　“回家把牛草倒在牛槽里，剩下一半在晚上夜里倒，一次倒多了牛就不会好好吃，用头搅的到处都是，掉地上的不干净的就不吃了，畜生就是畜生。”爷爷给小李教授生活小常识，小李在旁边认认真真听，因为据爷爷说，小李长大后也要耕地养牛，不给牛割草牛就会饿肚子，那地就没办法种了。小李满口答应着。

　　“去把牛牵回来，路上小心点，拿上手电筒，天快黑了。” 小李爷爷对小李说完这一句，就坐在板凳上，脱下两只被黄土裹得硬邦邦的胶底鞋，脚放在洗脚盆里泡着，抬起头来一动不动地看着屋角上方的天空，一看就是好久，从小李的印象中爷爷就一直是这样。

　　小李赶到地边把栓牛的绳子解下来，天已黑暗了下来，这时他便觉得轻松多了，牵牛让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轻松的活，劳累了一天的牛在身后慢悠悠的走，忙碌了一天的小李在牛前也慢慢的走，他们在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上，高一脚底一脚乱踩。

　　把牛栓在牛圈里，看着饿急了一样大口大口地嚼自己割的草，小李觉得自己很知足。

　　村里人已经吃完了晚饭在庄里转，小李奶奶才把晚饭做熟，小李爷爷为一些小事经常骂小李奶奶，这天小李爷爷因为饿了，喝水时烫了嘴，就指着小李奶奶骂起来：“你是死了还是怎么了？我两亩地都耕完了，你连饭都还没做熟，要你做什么，你和狗一样的蔫蔫巴巴的，看着就让人来气！”。

　　小李奶奶从凳子上一下子跳起来 ，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出去，也不管饭。小李很害怕奶奶冲动之下一走了之，尾随在奶奶身后跟了出来，奶奶躲在墙角呜呜的正哭呢。

　　“你回去吃你的饭去，管我怎么了？我这儿立一会就回去”。 小李奶奶背靠在土墙上，两只手互相插在袖管里，声音平和地对小李说。小李心疼他奶奶，但觉得爷爷每天也很辛苦，也不责怪爷爷，他恨自己年纪小，帮不上他们什么忙，所以很多时候他觉得都是自己的错，他为他自己年纪小而感到难过，“你回去吧，饭都快熟了。”小李没走，他很可怜他奶奶，奶奶黑暗中的身影那么单薄，每次吵完架都一个人哭，爷爷每次骂完就垂头丧气地喝自己的罐罐茶，好像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李奶奶不吱声，仰头看着夜空发呆，一会儿幽幽地对小李说：“我就是放不下你们两个小娃，不然我早就想办法了，随便哪个角落我只要往那一躺，干干净净的，也不受这气。”说着便哽咽不住地哭了起来，忙用脏袖子揩着早已流干的眼泪。又说“争了几十年了，你爷爷还是这样的脾气，迟早把我逼死才心干，我迟早死给他看。”

　　小李最怕奶奶说这样的话，更怕奶奶那一天会做出来，他总是害怕爷爷奶奶争吵，但是他们还是每天都吵架，如果奶奶哪一天走了他不知道日子要怎么过，很多时候小李这样想就会很慌乱，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你站一会就进去吧。”小李看奶奶没有走远的意思，对他奶奶说了一声，就回去吃饭了，吃完饭后他悄悄地躲了出去找小伙伴们玩了。

　　小李的全名叫李大，他还有个弟弟叫李二，弟弟才五岁多一点，小李才七岁。他们的妈妈在三年前死于肺水肿，听人说她的肚子胀的像蛤蟆一样，死的时候还抱着老二哭，她很挂念她的两个年幼的孩子。那时小李的爸爸在外地打工，因为离家太远，消息不方便传递，小李爸爸得知小李妈妈生病的消息后，小李妈妈已经被埋了好几个月了。

　　两兄弟都已记不清妈妈的样子，他们从来没有向爷爷奶奶问过有关妈妈的事，所以一点也不想念死去的妈妈。

　　他们跟着爷爷奶奶吃饭睡觉，白天去地里玩，爷爷奶奶忙着在地里耙地，他们就在田边捉蚂蚱，在水塘边掏水坑，爬上树去摘酸果子吃，累了就躺在爷爷脱下的衣服上睡觉，爷爷奶奶忙到天黑才能回家。

　　小李爸爸偶尔往家里寄信，问家人身体情况，告诉家人自己一切都好，不要挂心，问自己的两个小孩是不是听话。也时常会把省吃俭用攒下的钱给顺路的熟人捎回来，带给小李爷爷奶奶补贴家用。

　　 小李到了上学的年纪了，小李爷爷很着急，他曾经常对小李说：“爷爷小时候没读书，后来吃了很多亏，将来一定让你们多读书，少吃一些我吃过的亏。”

　　临近开学季，小李爷爷到村里到处去借钱，好不容易借了九十五块钱，小李爷爷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包起来的手帕，一层一层打开，手帕里又有一层薄薄的塑料纸，小心地撕开塑料纸，掏出里面的钱来清点，只见有一角两角的，也有五毛一块的，九十五块钱足有厚厚一叠，小李爷爷把钱攥的紧紧的，用双手抱在怀里蹲在台阶上连数了三遍，小李爷爷默默算了几遍，暗想“除去交七十五元的学杂费，还剩二十块呢。”小李爷爷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看看天气还早，去买了些饼干蛋糕之类的礼物。晚上小李爷爷提着礼物到了校长家，校长一家正在吃晚饭，看见小李爷爷拿着东西小心翼翼地从门里进来，校长便知道了小李爷爷的来意，连忙打招呼道:“老李，吃了晚饭了吗？我这儿饭刚熟，好巧，来吃一碗。”

　　校长手里端着饭，连忙让座，口里叫道：“快进来坐。”小李爷爷站在门边，裤腿上满是干枯了的黄泥，头发乱蓬蓬的，眯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拿起手里的礼物说：“我家的饭也熟了，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老让他跟着我这个老庄家汗跑不是事，今年秋季开了学，让他到学校里跟着一帮娃子身后跑，总比跟着我在牛沟子后耕地强。”

　　校长笑道：“这是应该的，秋季开学就送他来报道，你怎么还拿了礼物，这礼物我不能收，你拿回家去给孩子们吃吧。”

　　小李爷爷道：“你不收礼物就是看不起我老汉，这是我老汗的一点心意，娃以后麻烦你的事还多着呢，少不得我老汉忙前忙后地跑，所以还得托你操点心，照顾一下我那没娘的娃。”

　　校长放下碗筷，拉着小李爷爷的手道：“这个是应该的，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在我这儿吃饭吧，吃了再回去。”

　　小李爷爷一头将礼物递给校长，一头说：“我回去吃，不然就剩下了，他奶奶还等着我呢，我先去了，你们吃你们的吧。”

　　校长笑着说：“现成的吃一碗回家去多省事，大老远过来还空着肚子呢。”

　　小李爷爷一边走一边说：“不了，娃娃上学的事还得你多操操心，上学可是大事。”

　　校长道：“你放心吧，有我呢，下回有空再来转转。”

　　小李爷爷道：“好，一定。”

　　校长将小李爷爷的礼物放在桌子上，回头跟他老婆说：“他们家也是艰难了，早些时候还挺风光，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那时小李爷爷可是村子里说一不二的人物，到了现在没想到就艰难了。”

　　校长老婆端着饭，扒了一口饭，边吃边漫不经心地说：“人总有老的时候，谁家老人不是一个样，到死了都还在地里忙活，你好好吃你的饭吧，开学了给娃多操点心就是了。”

　　临近七月，淅淅沥沥的雨不住地下了起来，每天停一会又下，下一会又停，路上水流如注，地上的烂泥直没到门口，连屋里的地面也是泥泞潮湿的。

　　小李爷爷每天睡到11点起床，然后拿一本小字典和自己的老花眼镜坐在火笼边，吃完饭就看起自己的书来，看一会儿书中午出去打宋江牌，有时候也去找棋友下棋，小李爷爷一出门就是一整天。小李奶奶看不得小李爷爷出去赌钱，小李爷爷只要出去的时间长了，小李奶奶就对正在吃饭的小李说：“你看，你爷出去又输钱了，出门时还把脸色拉的很难看，不知道谁招他了还是惹他了，一天到晚牛气哄哄的，每次把书放在凳子上也不收起来就走了，火星早晚会溅到书上，烧了我也不管，就让他好好转，猪的草也没有，不说去割一点草，一天到晚只知道赌钱。”

　　每当这时，小李一声也不敢吭，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奶奶，小李匆匆忙忙吃完饭，放下碗筷抹了一把嘴，赶紧溜了出去。

　　转眼就到了开学的日子，早上小李爷爷让小李奶奶从柜子的粮食中掏出小李的学杂费，小李爷爷坐在火笼旁喝面茶时又打开点了点，布满皱纹的脸舒展开了，小心翼翼的一层层包上，装在中山服的上衣口袋里，往实里又按了按。

　　小李爷爷吃完早饭赶忙去了学校，刚好正在报一年级的名，小李爷爷排在一帮家长的身后，负责报名的老师是临村的乡村教师张老师，他面前放着一张学生的单人课桌，课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本子，张老师手里攥着厚厚一叠钱，正在和桌子前的一个家长说话呢。

　　桌子就放在学校土房子前的台阶上，一众报名的家长站在台阶下的泥地里，好不容易排到小李爷爷，张老师是认识小李爷爷的，张村和李村本就离的不远，张老师笑向小李爷爷道：“李大哥，你也来给孙子报名吗？”

　　小李爷爷笑道：“是啊，孙子到了上学的年纪了，今年报名的家长真多。”

　　张老师道：“是啊，辛亏你来的早，今年本来只打算招三十个一年级新生，多了就坐不下了，早就已经招满了，有的家长在开学前一个月就提前打好了招呼，我已经打发走了好多家长了，但看你老人家这么辛苦，我也不好意思让你明年再来，就给你报上吧。”小李爷爷连声说谢谢，张老师道：“不用谢，孩子念书也辛苦，学杂费又贵，家里送孩子念书真不容易，谁不盼着孩子念点书长大了能出息了，后辈的生活能过得好一点，难得天下父母心啊！”

　　小李爷爷笑说：“说的是，做父母的都不容易，孩子念点书孩子也不容易啊，每天早上我看那些小孩子背着书包，书包都比孩子大，书包一半在他们身上，一半在地上拖着，看着就心疼。”

　　张老师不一会儿就填写好了报名表，给了小李爷爷一张手写的收据，报名便算完成了。

　　给小李报了名，小李爷爷回家来，小李已经在门口焦急地等待他爷爷的好消息，小李爷爷一进院子小李便跑过来拉着他爷爷的手一个劲地问：“名报上了吗，名报上了吗？”小李爷爷笑道：“报上了，你现在已经是学生了呢！”小李激动地拉着爷爷的手问：“我明天是不是就可以去上学了？”

　　小李爷爷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对小李说：“报名的老师说了，明天是星期六，后天是星期天，要等到星期一你才可以去上学，明天我先给你找个装书的背包，后天再玩一天，星期一一大早你就去学校上学。”

　　小李拉着他爷爷的手高兴地欢呼道：“好耶，我上学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