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南门是公园的一个侧门,是以十五世纪大航海时代为背景打造的风情街道,道路两边多是小吃摊位,来往的人群相较于中心的广场虽然显得稀落,却也并不算少。承选盯着每一个进出的人,站立了许久,等着,但是什么也没有等到,其间只有一个穿正装打领带腆着肚子的男人走过来,问他洗手间在哪里,可是这个问题承选也不知道,但他又觉得碍于他现在的身份,这个问题是他非知道不可的,于是他含糊地随便指了一个方向,对他说里面就有,之后又走来各色的人,也问他同样的问题,他要么回答说不知道,要么叫他们自己去问附近的店铺员工,要么同样含糊其辞的叫他们往里面走,里面就有。这样马马虎虎的做法一时间让他觉得好笑,而当他看到一对夫妻推着敞篷婴儿车走进来,他不自觉的问自己:“这也是车吧?要不要拦下来呢?”他不禁笑出了声,“是的,这也可以是一种妨碍了人流秩序的交通工具呢。”他顿时快乐起来,对生活的印象又变得清晰明确,他感到重新把握住了一切。
“没错,这当然都好。”他揉搓着后腰,长久的站立已经把他的身体损伤了。
“有什么不好呢?不,没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又有什么不坏呢?不,什么都不坏,这一切好极了!”他随着声调踱着步子,在念到叠句的时候突然转过弯来,差点唱起了歌,只是一个穿翠色薄衫,扎马尾的中年女性叫住他,拿出相机询问承选能不能给他们一家拍照,“噢,这有什么啊?”虽然他有点犹豫不决,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还是给他们拍了照。可是这顿时就开了一个先例,后面不时有一个人走过来,也请求他那么做,这就使承选为难了起来,帮助他们吧,似乎这正是他的工作要求他不能做的事,而且还显得他渎职;不帮忙吧,这不过又是小事一桩,无足轻重,况且他已经干了不少(也实在是助人为乐)。当他又帮完一个人坐在门下石墩上按揉着腰腹休息的时候,队长又巡视着回来了,承选立马站起来,像任何一个不十分清楚自己的工作究竟是干什么的人一样,他也怀着忐忑的心情不十分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尽职。两人粗略的谈了一会,承选不清不楚地说明了大致的情况,后者听完(他觉得好像是假装听完),表示会安排给他一个搭档,他们就可以互相交换着巡逻和执勤,又叮嘱他几句注意事项,主要是不能被游玩拍摄的人一同照进去,之后就离开了。
队长刚一离开,主要是确定了可以做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他立刻就把刚才的谈话忘得一干二净,“这里多么快乐,多么有趣,何必要自寻烦恼呢?”他心里恐怕在这样想,如果他能回忆起交谈的细节,他准能惊奇的发现那简直像是梦中谁在对他耳语一样。他继续喜笑颜开地做每一件小事,心中的喜悦一刻不停地增长着,特别当他递过一个小女孩抛落的气球送还给她时,她笑眯眯地操着稚嫩的童音向他道谢,他真感到由衷的快乐以及对任何事都不再有所要求的内心。
“是的,难道这还不够美好吗?这真好,真的,这一切好极了!”他坐下休息时在想,至于什么东西美好,什么东西好极了,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他突然感到肩背处被谁点了一下,承选站起来转过身去,一瞬间他认为又是某个天真可爱的孩子要他帮忙。但不是,他看见是一个瘦小的女生,她个子不高,穿着及到脚踝的系带皮靴大概只够到承选的鼻翼位置,虽说如此,但她却十分漂亮。她皮肤雪白,淡红嘴唇,有一双真挚的、灵动的眼睛,她光滑的额头上浸湿的汗拢住耳旁的些许秀发微翘起来散在两边,她好看的、细细的眉尖未加修剪,她的稍稍红润的脸一尘不染小小的绒毛清晰可见,因为紧张而细细颤抖着。
“你好啊!”她抬起头,绽开了笑容,不仅她娇俏的鼻尖,她悦耳的声音,她满足的、黑亮亮眯起来看他的眼睛和松散戴着的小帽无一不在表明她全身过多溢出的幸福不得已要和所有人一起分享。
承选一看见她,看见她翻开的领口露出纤薄而洁白的衬衫和脖颈,看见她微微披散出的几缕长发,闻到她身体散发的热气混同着好闻的味道,她善良的眼睛、她的单纯的微笑,他一瞬间感到胸口猛烈的震荡一下,一股莫名的,慌乱的气息好似热流一般在他的心中搅动起来,他突然觉得发闷,难以呼吸了。
“啊,她可真美啊。”承选呆住,面无表情的想,握住她因为大一号的套服而只能努力拉住袖口不让它掉下去的、汗湿温软的小手,“是的,她多美啊。”
“啊!你好,怎么样?你想先在这儿执勤还是先去巡逻?”他留恋地松开手说,想也不想,根本不用询问她是不是来和自己交替班上的。
“那我先执勤吧,你可以去休息一会儿。”她偏头沉思一下,笑着回答,可看她开心的样子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噢,这样。那当然好。”承选回答,迈开一步就打算出发去巡逻,可是他心里却突然有些犹豫和不舍,好像要白白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他不想就那么急匆匆的离开她了。于是他立刻就停下来,接着对她说:“嗯,如果是执勤的话,你要注意尽量不要在一个位置待得太久,可以多走动走动,不然腿脚会酸得很快。再有,不能让人把车辆开进来,因为这很不安全,而里面的人是很多的。要是有人过来要求你给他们拍照的话,最好还是不要那么做,不然麻烦只会越来越多。”承选竭力思考,想到一句,顿一会,就对她说,一会又想到一句,又顿一会,又对她说,他说着却没有瞧着她而越过她的头顶看其它的地方,他整个过程一直不停的挠着头,脸不住地发红了。
“不过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都是小事,如果你累了的话,可以去那条小巷子里面休息,那儿还挺凉快的……”他继续说着,越来越觉得脸红得发烫,声音也越来越小了,他悄悄地垂下眼睛偷看她一眼,发现她并没有看着他指过去的那条小巷,反而一直盯着他从她美丽的脸上忍不住天真的笑起来,他们对视一眼,承选遽然发窘了,“好的,我知道啦。”她欢喜地眯着眼睛说,又伸出去握了握他的手,承选再也不敢看她,感觉全身都热得滚烫,低下头,握了手,连忙走开了。
七
离开南门,承选向着中心广场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谁也不看,什么也不在意,他极力克制地缓慢走着,把思绪全部集中到一起感受着自己内心激荡情绪的变化。在他现在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使他郁闷、烦躁、焦急不安同时又激动、期待的心情,这种像一团乱麻一样混淆在一起的感情在他思想上来回地盘旋着,不停地围绕着它思考和想象。他想要询问自己什么问题,好分散注意力变得清醒理智一些,可是做不到,承选一对自己发问,念头完全不受他的控制跑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从紧紧萦系着他的心绪中钻出来,使他受困纠结的东西又把他给抓住了。
承选不能不承认——就像他总是思考什么问题习惯于直面问题的本质而撇开其它因素一样。引起他现在如此混乱复杂,打破他心境的一切情绪上的冲突,全部都出自于同一个原因,那就是——她。这在他以前是没有过的,在现在他不由得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想要去探索和厘清这一点,这就像是出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东西或者说是问题一样,他对待现在心里上的不平静,也习惯的把它当作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想要把它明明白白的解决掉,弄个一清二楚。
“噢,我可能是爱上她了。”他想,不想要用喜欢而用爱这个词语,“是的,爱。可是爱在哪里呢?它是从哪里出现的呢?”他开始寻找,回想,想象她的身影和形象,她的每一个细节和每一处独特的美,他感到陶醉了,笑起来。他还想象她的微笑和眼睛,可是一那么做,她就立刻消散,取而代之压抑和沉闷宛如实质一般在心口处弥漫、扩散起来,于是他就换一种提法,像换一种提问问题的角度一样:“嗯,我喜爱她,这是毫无疑问的。”
“你真的喜爱她吗?”一个声音突然对他说,他顿时不确定了,犹豫起来,“噢,不,不。”他摇摇头,看一看周围的飞车、木马、鬼屋,还有各种吵闹的声音和拥挤的人群,对自身感情的怀疑让他现在一点兴味都没有了。
“难道我可以对一个刚见过一面的人说爱吗?”他想,无论怎样思考,答案似乎都是否定的。
其实对于爱恋承选并非没有过自己的体会,只是他从来都没有刻意的去思考和追求过爱,从来都没有对它有过什么明确的意见和打算,他对待爱这件事情就像是几岁该长乳牙,几岁该长恒牙一样,几岁自己会走路,什么时候自己想跑出去玩。等到他稍大一点,还是和同年龄的女生一起玩耍,他也觉得理所当然,没有出奇的地方。但是他上了学,听到别人在议论女生怎么样,谁更好看一些谁的成绩优秀一些,谁的脸上斑斑点点,他也就和别人议论起来,也形成了和他们差不多的看法,对女性有了相对于自己,而不是相对于男性的看法。他还是和她们一起打闹嬉戏,没什么顾忌。直到他童年的玩伴突然对他责备,亲昵起来,他慌乱的逃开之后,这才明白了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从此他就处在远远的位置观望而不接触她们。他听说过有那么一个普遍的看法是在各种各样的男性群体中广泛传播的。他们认为,除了青梅竹马式的爱情——也就是说有感情,有时间交互基础的爱恋,其它的一律都是扯淡,如果不是因为某一个她或她长得漂亮,有姿色,又或者是家境富裕,那么,没有任何一个男性是会出于可笑甚至是可耻的理由所谓“爱”上她们的,至于真有其它的情况也有说法,假若真有人会突然间地喜爱上一个又丑陋又贫穷的女性的话,这是有说辞的——他非蠢即傻(蠢是指他智商令人堪忧,傻就是天生的低能儿。)。不管他走到哪里听人们议论起来似乎都是这样的看法,这种否定不存在灵魂间的爱恋而只有通过物质上的需求建立起来的关系他虽然不置可否,但隐隐感觉不对。
承选还记得第一次激起他爱的感情的,是一个他自认为比她要低得多的班级同学,当她表达善意的时候,他胆小得不知所措,尽管他也有所向往,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做,始终没有采取行动,以后也就不了了之了。第二次他吸取了经验和教训,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很快就发展出一段隐秘的恋情,两人互有好感,只是谁也不明说出来,任由它没有方向的延伸和成长,等到最后不得不要面对和抉择的时候,他认为一切都不成熟,所以这次也没什么结果。有过这两次朦胧复杂的经历,对他发生了极大的影响,以后他就总是能在别人的眼里、笑容里、一举一动里发现谁需要爱,渴望爱,谁在寻找爱,谁又喜爱他,他自己也不知不觉的在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中展露出他的感情,没有刻意向谁求取过什么,它自己就出现了。只是他的生活越向前走,越就还是听到更多的那种看法:只可能由一个女性的美貌和财富才能使得她被爱。这种想法甚至超过普遍个人的意见,简直成为了实切合理的定论,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听到别人那么说:老师那么说、朋友那么说、父母那么说、人人都在那么说。这不得不叫他怀疑,既然所有人都那么觉得,所有人都那么认为,那是不是他的看法不是对的,他理解错了?他忧郁的回望过去,像一般的带有目的回忆一样仔细地寻找支持他们对而反对自己错的地方,似乎还真有一定道理。他发觉自己喜爱过的对象无一不有着独特魅力的美,有着对任何人都不一般的吸引力,那种美是符合人们普遍审美标准的,在他发现她们的优点中存在有任何一个人都会为此而爱上她们的特点,因此,她们甚至可以说是毫不出奇,丝毫没有特殊的地方,这种感觉尤其是在过后回忆过去,把她们和现在所看到的每一个人相比较,也完全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承选由是想到,“是的,他们说的不无道理,”尽管他没有作过多的考虑,也还是承认了他不喜欢的意见。
“难道我真的喜欢她,我真的爱她吗?不,我也不过才刚见到过她而已,怎么能够就轻易的说喜欢和爱呢?要知道,我甚至不了解她,她的一切对我来说都还是未知的呀。”承选凝神的想到,“没错,未知的,未知的……但是显然,无论如何我对她是有一种感情的,那么这种感情是从哪里来的呢?”他忧郁的想,觉得接近了答案。
“是的,是从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也就是说,是从她的美而由来的。啊,原来我只是被她的美所吸引,所迷住了吗?”他想到这一点,可是觉得不对,不愿意承认,马上就想要反驳它,“对,如果我只是被她外在的美所迷住的话,那么……”这时候他随便的瞟一眼,看到人群中衣着靓丽,打扮漂亮的许许多多的年轻男女,“那么我对她们有什么感觉呢?我为什么不像对她一样有不一般的感觉而对她们就只有普普通通的感觉呢?”
“是的,这一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对于我而言,她是特殊的。”他笑起来,这个结论显然符合他现在急切的内心,让他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这一点。
“对,这就是爱,我喜爱她!”
这对他是明确的了,承选确定了这一想法,从脑海中想象出她的面孔,他微笑起来,看到在接近玫瑰广场的一边上立着的大石英钟表——到这里连主题公园的一半都没巡逻完。但是这无所谓,他折回去,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了。
她仍然在那儿,在门下石墩旁站立着,远远望过去承选觉得就像只打瞌睡的企鹅一样一动不动。
承选轻轻的走近她,带着欣赏的目光打量她。
“嘿,怎么样,你还好吗?”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右肩,她转过来,承选又看见了她的全部;她光滑的额头,白白的小脸、鼻子、眼睛、头发……但是原先在她身上闪烁着许许多多单独特别的美已经不见了,她的每一个部分已经不能单独看待了,承选惊喜的注视着她的纯洁漆黑,刚抬起来的眼睛,快乐的心情从他心里升腾起来,他感到满足了。
“噢,我意思是说,情况还好吧?没什么意外吧?你知道,现在这个时间,人反而多起来哩。”
“啊?你怎么又回来了?”她吃惊地说,仰起小脸来看他,“那么快吗?我记得……”
“因为我已经逛完了呀。”承选微笑着瞧着她,打断她说,说完马上意识到不对,立刻改口,“噢,巡逻完了!我已经巡逻完了,实际上这里并不大呢!”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像孩子般傻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吗?”她停了一会,弯开嘴角说,看见他笨拙的模样,看来她理解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从她好看的脸上划出迷人的弧度。
“好吧,这就轮到我了,那我就先离开咯?”她斜过眼睛去看他,笑嘻嘻的说,好像是在询问她能不能走一样。
“啊,何必呢,还早呢,何必那么着急呢?待会吧,真的,这一点也不用急。”承选挽留她,盯着她羞怯的眼睛,他犹豫着想要伸出手去可又觉得不太恰当,但是她脸红起来,掩不住笑意地跑开了。
只不过她一走开,承选又独自一人处在这里。周围的人不算多,门外右边的出入口有一辆自行车开近来一看见他又马上转回去,直对面有一片空旷黑暗的停车场,上方架桥路面一会儿传来轿车高速驶过的声音又马上停息,他突然又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了。“是的,我。我在这里,可是我在干嘛呀?”
他回过头去盯住她离开的街道尽头,心口处感到有点幸福的悸动着,但头脑中却一刻不停的回响着,“这不对劲。这不对劲。”
“是的,我是从音乐节的水上乐园里面出来,然后到这里执勤,然后帮助别人,队长过来吩咐,还是帮助……当然,这不错。可是为什么我突然间就爱上她了?”他皱起眉头,就是这一点让他感到不对劲。
“噢,难道果真是这样?我现在不是一名员工吗?员工不是该认真工作才对吗?难道像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员工不应该是站岗执勤,听话忠诚,严格遵守命令,就像其它队员那样老老实实做好该做的事情,有空闲就互相打趣一下,最后完成所有工作再集合,然后回去,最后各自散开,又像这样开始新的工作吗?”他仔细顺着思路思考起来。
“没错,这样一看的话,她是谁呀?她又算什么?她完全是个意外,是个在所有工作过程中不必要的意外。我应该认真工作才对,最好什么都不要想,然后下班,然后和别人忙完一天疲惫的离开这里!”他想到,觉得接近了答案,“是的!这才是我该做的呀!而我在干嘛?我究竟做了什么?我可以这样做吗?为什么我不和别人一样做同样的事情而要做这种事情?”他想,好像“爱她”不是一种感情而是一件什么事情一样。
“没错,我首先是一名员工,员工就该做一名员工该做的事就好像学生就该做学生该做的事一样,什么样的人就该做什么样的事,一颗螺丝自有一颗螺丝的位置,这确是实实在在的。”这又是一个答案,但是他又想,“那么她呢?是啊,她。但是那又怎样呢?爱她,这有什么用啊?没错,这一点用都没有!”
他这时候想起她,却只是单纯的想到“她”这个单独的字,而有关她的形象他却一点也没有想到。
“是的,那一瞬间的事是真实存在的吗?难道我真做了什么特别的事?”他摇摇头,不再思索,“噢,随它去吧,那又怎么样呢?”
“啊,可是她确实很美呢。”他默默的想,思想已经远离了她,他这时候完全认同了这一套说法,轻易就忘掉一切,转而投入到工作中去。
八
时值深夜,大概是在九点左右,这个时候不见人们回去休息,街道清清零零,反而有更多的人涌进来,整个公园迎来它最繁盛,同时也最喧腾的一刻。
约莫十五分钟左右——应该还要更短,至少承选是那么觉得。她也折返了回来,她回来的时候承选好不容易说服一位想要开进一辆三轮货车的老人。承选瞧见她那么快也回来,显然做出了他想象中的结论,这让他已经坚决的内心有点犹豫和动摇,而看见她走近,闻到她身上好闻的味道,她纯洁又好奇的双眼,她抬头看向他一动不动的疑惑,承选不禁又忘掉刚才的结论,又迷恋上了她。
她见承选站定不动,无法从他身上得到她希望中的表情,反而有点严肃和陌生,这让她感到疑惑,为了使自己不至于陷入难堪的境地,于是她也一言不发的站住,等她站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承选一直盯着自己,她才对自己说,“原来不是这样。”于是她立刻开心的笑起来,以为他在开玩笑,用力把他推开叫他去巡逻。
承选毫无目的又沿着街道走回去,什么也不看,一路上尽在恍惚。他一会儿想起不久前才做出的结论——那个老老实实工作,认认真真做事的结论。临要肯定它的时候他又沉醉的回忆起她对他的微笑——是的,单独对他一个人的微笑。他有时想到这一点,嘴角止不住的勾起来。但是那确实又是个实在的理论,一想到这里这个理论就对他发生作用,又抹平了他的笑容和回忆。两种对立的想法在他头脑中却一点也不冲突,当他想到这一个的时候,另一个就被他暂时遗忘,而反过来也是这样,因此,他不时走几步又停下来,嘴里说着,“是的,我喜爱她,这是真的。”而当他走起来的时候又想,“难道我真的喜欢她?这是可能的吗?”他一路又走回那个石英钟表的地方,在这儿他就停住,“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沉默了一会儿,打定主意不再默契的返回去,打算越过钟表继续巡视完所有地方再回去。
他接连走过水公园,走过一座电影院,绕路又迂回去,过了石桥去另一岸的商业街,又绕一个大圈,又走回石桥走过玫瑰广场向另一个方向,途中经过一片草坪,看到他怎么也不知道在哪里的洗手间,这儿一对对年轻男女坐在草坪上互相依偎着——这让他没来由的反感和讨厌。他整个过程心里一直想着她,焦急着,脚步却一丝也没有加快,好像他不能那么做,一股力量必须要他走完全程才肯放过他,当他开始回程的时候他感到高兴和急切,可是想到那个理论又让他有些犹豫。承选越往回走越慢下来,但他没想到不一会儿就迎面碰上了她。
她身后跟着一辆人力三轮货车,旁边一个他熟悉的长衫白头发老人推动着,老人东张西望的,很快向一座装饰优美但不大的速食餐厅下戴着纱布口罩扎马尾,系黄色围裙的中年女人招手,女人也向他挥手,同时喊了一句就向老人走去,但是瞧见另一个方向一边拨弄一下对讲机穿防刺背心和戴肩灯的两名高大的特勤工作人员一边也直朝着老人走过去,她彷佛吃了一惊,马上跑回去了。
承选看到这里,立刻反应过来,走上前率先同两人解释起来并为她解了围,大意是为防止被人流堵住他在前面引路,叫后两人跟上。听到承选的说法他们互相看了看,脸上没什么表情,对承选又说了些什么话,老人听见顿时耸拉下脑袋,一行人就原路返回了。
她本来一看见承选就扭过头去假装没看见他,但是承选后来袒护她为她解释,并且又向她微笑,她顿时就原谅了他。
承选微笑着推过她将她转过身去往回走,他入迷地看着她显露出来的侧脸和红红的耳朵,他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感到心满意足了。
几人一同向出口走去,沿途引起了不少动静和骚乱,人们一看见黑底的治安服装和贴徽的檐帽,纷纷让开挤到一边在后面又重新聚到一起,一行人就像是在泥沼里走路一样一步一顿的前进,而且果不其然的,有人被推挤得摔倒了但是倒不下去,他身体失去平衡,一只鞋被蹭掉了。许多人只能离开街道站到小商贩后面去,或者躲到巷道里;或者去草坪上,谁也没有责怪谁也没有多说什么。
承选瞧着被蹭掉鞋子的人满脸通红的慌忙穿上后急匆匆走开了,裤脚被踩脏眼镜差点掉下去的男人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先前惊慌的用皮包护住自己的女人现在若无其事的拍一拍她的手提包,嘴里嘟囔一下,神色自若的走掉。
他扶了一下一个跌跤的人,落后队伍一步,但是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没人回过头来。跌跤的那人一句话也不说,低下头默默的离开了。
“噢,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跟上队伍,但仍然没人说什么,几人都面无表情的,他感到有点不舒服——主要是不自在。好像他现在单独处在一个世界里一样,外面才是其它的人,他想要说一说什么话,但是他觉得他不能说,他想要仔细听一听人们说话,可是周围的影像和声音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薄膜之后才向他传过来一样,这种突然和现实的割离感不禁让他沉默和冷静下来,他瞧一瞧走在前面一点的她的背影,这个背影他觉得陌生了。他就没有再去看她一眼,反而想要思考一下什么问题,只是思考什么问题他却不知道,于是他就打量起四周色彩分明的房屋,这样做或许能够有所启发。他盯着沿街两旁各种不同颜色的建筑,开始想象着在建造的时候工人是怎样建法呢?是先涂刷了颜料再搬运上去搭建呢?还是搭建好再涂刷呢?但这样一来的话,后者就会很不方便啊,因为有的地方需要搭梯子才能刷到,而有的地方连梯子也搭不上去,得要工人爬到屋顶去才行。他想了想,所以应该是把材料刷好了再一步步搭建的才对。承选短暂的想到这里,转过来摇了摇头,看到她平稳的步子和握紧的小拳头,感到不能理解了,“难道她会和我有什么关系吗?”他想,觉得不可思议,先前和她那么亲密的联系是真的吗?不,有可能不对头,也不过是交流,谈话,互换工作而已,什么出格的举动都没有,哪里不一样吗?在不久前才刚和她认识,甚至到现在承选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噢,这是怎么回事?我会喜爱她?这难道是真的吗?我喜欢她什么,我爱她什么啊?她有哪一点是被我所爱的?”他皱眉思考,疑惑的瞧她一眼,觉得不真实,“我同她之前是陌生人,难道现在不是吗?”他想,努力地回想和她有过牵连的一切,可是美消失了、微笑消失了、眼神消失了、她身上好闻的味道也消失了,而只有工作、对答、还有她矮小的个子穿着极不搭配的一套制服,看起来普普通通,又平凡又寻常,“啊,真是蠢!我怎么会走到一半又跑回去找她?还说我爱她呢?唔……爱她,真是奇怪,爱她?”这时候他们拐过一个街角,有被父母抱在怀里的小孩拿着泡泡机不断地吐出晶莹的肥皂泡,飘飘呼呼地四处游散开来,“对,就算我喜爱她,那又怎么样呢?可是话又说回来,我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爱她?我怎么判断出这个结果的呀?”他用手触掉一个,不禁想到,于是另一种不相干的思想涌进了他的感情中,有一个奇异同样不相干的念头产生了,他觉得自己冷静了许多,“是的,那又怎么样呢?先不管我爱不爱她吧。”他中断了一下,这时候说到爱这个字眼他甚至感到羞耻,“就算我是真的喜爱她,那又有什么呢?”,他提出这个问题,还是觉得模模糊糊的,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似乎已经接近了,但就是还差一点,好像是他问得不对头一样。想到这里,他立刻开始往回忆中搜索,寻找在过去的生活中和这个问题有联系的地方。
“啊!对了!就是这个,这就是它!爱有什么用呢?它能给我实际的生活带来什么呢?它有什么意义,它的目的是什么啊?”他高兴起来,笑容舒展开了,“没错,这才是关键!”
有什么用?这件事有什么用?某一件事它的作用是什么,它是为了什么?这个令他大惑不解的问题不管是在现在还是在从前,始终贯穿着承选整个的生活,一刻不停地出现在他面前,不住地向他发问——“有什么用?”。而现在又以新的模样向他展示开来,刹那间他认定这是一个启示,或许可以从这里得到启发,进而彻底的解决生活之谜。
一直以来,在承选过去的生活中,他都有一个不可动摇的,也是人们所普遍公认的真理,那就是:无论什么,每一个事物的存在必定有叫它形成的原因和它一定导致的结果。这个道理承选很早就明白了,他处处都发现在它走过之后遗留下的痕迹,因而对它产生了深深的思考,差不多已经有了自己大概的看法。只是他的看法仅仅是将它分散在各个事物中的影子合并起来,全部归纳到一起而已,是没有确凿结论的。所以它还是一个未知的问题,时不时就出现困扰住他。
承选明确的知道,这个问题是可以在任何事件中找到并且提问出来的,因而它就只是一个问题而已,尽管这样看起来好像它无足轻重,无关紧要,是脱离实际生活在崇高的精神世界里形而上学的问题,不关乎多数人现实的物质生活,所以它是一个哲学问题——是的,人们所认为没有意义的,又高远又空妄的哲学问题。但完全不是这样,它对承选的生活就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和深刻重大的实际意义,差不多决定了他对一切事物最根本的看法,造就出他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他以前在生活中每碰到一个东西,总是不自觉的问,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它有什么意义,它能达成什么目的,它能给我带来什么?他经常那么思考,每碰到一个新事物就向它提问,却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确切的答案,反而使他不断地怀疑自己,怀疑传统下最主流的观点,怀疑已经对普遍事物有准确的认识,脱离这个认识就无法生活要堕入虚无的深渊,甚至怀疑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认为这都是没有意义的。
这就比如说处在他这样的身份地位所常常体验到的看书这一活动吧,他当然知道多看书是有用的,但总是想要看一本有用的书,他抱着这个目的去看书,结果没翻几页就看不下去了,因为看不到它有什么作用。
是的,如果已经知道做某件事不可能得到获益,又为什么要白白浪费时间呢?
就比如说这种思想反映在总体的人生生活吧,生活既然没有一个终极的目标,既然只是为了生存,在一件事的完成又接着另一件事的开始,如此循环往复,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两种情况或许还看不出什么,那又比如说更普通更简单的扫地吧,因为地脏了所以需要花费额外的时间去打扫,所以也就扫了,但是这个地现在扫了,它以后还是会脏,你以后还是得扫,以后一直脏,你就一直扫,既然这地怎么也扫不干净,那为什么还要扫呢?扫地这种活动的价值在哪里呀?他当然承认地是要扫的,可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扫,它有什么作用啊?
对于这些问题他进入大学一段时间后还特意去翻阅过哲学经典想要找到答案,可是不。哲学里说到事物的存在必定可以找到是由形式因、质料因、动力因、目的因的组成,存在本身不能作为本质而存在(文末注出处)……只是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现实中根本就用不着。难道人们看见一个东西,就得要去仔细分析,慢慢研究,分清楚使它存在的各种要素中哪一类属于动力因,哪一类属于目的因,什么是质料因,是形式因吗?或许凭借人们聪明头脑的理性真的分得出来,可思绪千变万化,这一个还没想明白,那一个又钻出来了。
理性,理性又有什么用?明明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下从第二天的生活我就可以大概的猜到第九天会怎么样,那我根本就不用在意这中间整整七天的时间,随它怎么样,我只用等待这第九天不就好了?——不,甚至这七天的存在都是多余的,都是没用的!只有第九天才有它存在的意义和必要,其它完全是浪费时间!
而情绪,情绪又有什么用呢?这种情绪在现在这件事上产生了,一时半会也就过去了,以后在其它的事中这种情绪显然是还会有的,还会不断产生的,既然以后怎么做它都还有,还会产生,那我现在对待自己产生的这种情绪和感情完全可以随便我怎么做,不管是不在意它、漠视它、冷淡它、嘲讽它、利用它、随它自生自灭不加干涉,甚至是反对它、憎恨它、全都无所谓,反正以后还会有。
“没错,无论什么事,不管怎么做都终将会有一个结果,而这个结果是没什么意义的,那做这件事又有什么用呢?是的,爱,爱又怎么样啊?它能给我带来什么,我会有什么不同的改变吗?爱有什么意义?不,如果爱达成的现实就是结婚生子,将两个人结合在一起,那又有什么用呢?这根本就不是爱的意义!因为显然结亲婚配也能做到这一点,可刚见面的两人互相存在有爱吗?有人说日久生情,在一起久了就有感情,就有爱了,那爱到头来又是什么?因为这两人在一起又不是因为爱才在一起的,对于这个结果而言,爱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那爱是什么呢?是的,既然爱没有原因,也没有目的,那爱就没有价值!爱什么都不是!”承选那么想到,也不在意要不要探究他原来打算追寻的答案了。他们走进那一条有邮轮的街道,他冷漠的看她一眼,怀着憎恨的心情无比强烈地想要摆脱她、远离她;他的内心中依旧对她存有天真的眷恋和亲近让他反感和厌恶,他认为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他的脑海中突然想到人们对他说的那一套关于所谓爱的看法,那种普遍的意见,他觉得自己明悟了。
“美又怎么样呢?不能不承认她确实美,但天下美的人多的是,而且她们的美也只是短暂的美罢了,终有一天会老,会死,那就不关乎美与不美,其实人人都一样。”他想到,面无表情地又扭过去瞧着她,内心毫无波动,“是的,这还不够明确吗?一旦我明白了美的本质,也就脱离了她本身的美对我产生的影响,那她和任何一个旁的人在我眼里就没什么不一样了。”
承选跟随他们走回南门,两个特勤员工放下一开始就打算带给承选因为调换岗位而仅剩他自己没有吃过的晚餐,叮嘱几句后绕另一条路回去了,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不知道该要怎么对待她,但她催促承选先找地方吃饭,自己留下,他欣然接受了。
“但是做某一件事,踏踏实实做一件靠谱的事,可比整天胡思乱想要强得多了。”承选从门下的石墩走到一个巷子里面,是一个有护栏供聚餐休息,还比较宽阔的地方,前面有一条河流,被称为曲水弯。这里十分安静,地上散落的纸张被风吹得哗哗响,贴着地面急速的抖动着,不时又被吹飞起来。只有一个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熟练地倒走塑料废品,把袋口一束,也很快离开了。承选手肘撑在扶栏上,思索着,“做事就得要做实实在在的事,看得见的事,可不能做糊涂事。噢,这是谁说的来着?”他想了想,想起来了,“啊,这是大家说的,这是所有人都那么说的呀。”
承选想到这里,安静了下来。这儿没有灯光,远处的河对岸是一片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工人全部下了班。漆黑的夜色里传来蟋蟀整齐的叫声和雨蛙此起彼伏的咕咕声;河流静静地淌着,风不停地吹过来,四下里空旷无人,回荡着在绿色围网的高楼上发出像雾中模糊的白炽探照灯光传来起重机旋臂摩擦的呜呜响声。
“是的,爱。”他静静的想,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感到很难受,伤心了起来。他努力回想她的模样和刚开始时面对她的那种独特迷人的感觉,可是想不起来。
承选站起身,恬静又略带点哀愁的心绪充满了他的内心。他独自待了一会,听一听昆虫的叫声,塔吊的吱嘎声,看一看水中摇摇晃晃的月亮,抓起还剩大半的餐盒把它扔掉,朝巷外走去。
九
一切都大变了样,街道两边、上方全挂满了成串和成排的红灯笼,一直整齐的向前排到看不见的地方去;流动的小商贩全部不见了踪影;原先零散走动着的人们纷纷离开街心密密麻麻地拥挤在两边嘈杂的说着话,留下空荡荡的道路向着中心广场在前方蜿蜒朝左拐去。不管是旋转飞椅、蹦极、过山车、还是餐饮店铺的人们,纷纷离开各自的位置跑出来,几乎所有人都加入到左右两边的长龙,抱着期待的心情不断往南门张望着。
在假石门下的入口处推来了一艘中世纪海盗船的模型,一个人站在上面打扮成船长的样子,粘了又卷又长的黑胡子,戴着同样卷更长的双角帽,左眼绷着眼罩,腰间挂一把佩刀,他右脚踩在船头身体往前倾,不断左右看看好像又骄傲又自豪;船后面有一群水手,穿着褐色条纹的裤子和黑色的长筒靴,白色衬衫上打着交叉领带,头上戴着又扁又平的帽子,每个人眼中都闪着拘束的笑意;在前面开路的还有一群人,是穿绿色的连衣丝裙踩独轮平衡车的姑娘,她们互相穿插着舞蹈了一会后就停下来,等待着出发的指令。
承选走出来看见这一切感到大吃一惊,他看见这所有陌生的一切,好像他什么都错过了一样,完全被人们给遗忘了,他赶忙挤出密密麻麻的人群,走到街上去。
“这里!快过来。”他看见她,于是走过去,“抓住绳子。”她说,一只手拉起他的手,另一只手递给他一根粗麻绳的一端,然后跑到前面去拉住另一端。她温柔可亲的动作瞬间让承选内心荡漾一下,泛起丝丝涟漪,但他默默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
一个人走过来,好像是队长,不过他戴着白底黑边的檐帽,没有说话,紧了紧承选手上的绳索,又跑到其它地方去。忽然,就在承选旁边的船长拨出佩刀,把手腕转了一圈后向前挥出,喊到出发,水手们推动航船,姑娘们一边滑动一边舞起身姿,整片街区瞬间响起丝竹管弦乐器弹奏的皇家焰火组曲,人们霎时间热闹的叫喊起来。
帆船随着舞蹈队伍一路缓慢的前进,船长始终保持着挥刀的姿势,他的目光落在刀背上;船员们并不吃力地推动着,没有队形的随便走着。他们每走过一处,两边的人群就合拢到后面围在一起,也跟着走;孩子们被抱起来咿咿呀呀的挥着小手,大人们发出意味莫名的声音,还有吹口哨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响起来。这时不断有从人潮中,从建筑物之间,从天空的四处浮飘起竹篾纸拢的孔明灯,把整个主体乐园渲上了喜庆温馨的橘黄色明光,承选好像是看到道路两旁原本低矮的小屋拔高了起来,似乎有许多的人在二楼甚至三楼的地方挤满了阳台向人们欢呼着招手。
“绷紧一些!”戴白色帽子的人走过来对承选说。
游园队伍走到摩天轮下,在签字墙前面停下来,此时正好到乐曲的终末部分,于是又响起另一支气势恢宏的合唱乐,水手们顿时四散开来围着船舰踏着欢乐的步子跑动起来。姑娘们也开始了表演,时而一边滑行一边舞动腰肢;时而整齐的打开又合拢折扇;当她们跳了一支长长的舞后聚拢在一起做出花朵绽放的姿态时,瞬间从四周迸发出烟花划破夜空发出刺耳的声音,夜空中绽放开一团又一团缤纷斑斓的焰火,围成密密麻麻一圈的人们又齐声欢呼,欣喜喝彩了。
“嗨呀,真是精彩!走这一趟没白来!真有一套啊。真是漂亮!真好看啊!”一个穿体面衣服,没有打领带的人摩拳擦掌,意犹未尽的说,他显然是为着自己没能表达出更强烈的赞美而感到憋闷难耐。
“可不是?我每年都来这里,一次也没停过,虽然次次都是一个样,还是不觉得枯燥。游园啊、摩天轮啊、聚会啊、表演啊、各种娱乐啊,多得数不过来,每次都有新印象,感觉就像没来过一样,这可是个好地方哩。”
“是啊,是啊!真是精彩!真不错啊!是个好地方。”
“哦,你一定是第一次来吧?我想你一定没见过曲水湾另一岸的音乐喷泉表演。怎么样,一起去吗?不远,走过廊桥就可以看到了。”这个人说,看了下左手腕上戴着的镶白金边石英手表,“不算迟,或许还有。怎么样,一起去吗?”
“可是这里还没有结束呀,我听说一会还会有其它活动的。再说……”
“不,我知道,或许你见过另外一些类似的水舞光影表演,但你一定不了解还同时搭建在河面展台上演出的木偶粤剧和武术醒狮,还有焰火铁花和鱼灯,以及很有特色的民俗风情合唱。相信我,这里差不多已经结束了,后续什么也没有了。你看,现在要散场了。”
的确是这样,等姑娘们又舞动一段时间后回到船舰前面和水手们挨个站成两排献上祝福,引起一众游人热情的回应,那艘海盗模型的帆船就掉头返回,人们纷纷又跟过去,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戴白檐帽子的男人拾起绳索,把玫瑰广场简单收拾一下,集合起两列队伍,走过石桥,向着北出入口的停车区离开了。留在原地的人们议论纷纷,还没有散开,因为许多人说现在时间还早,一会儿还有娱乐活动。
“那么你去吗?我要走了,再晚一些或许就赶不上了。”
“噢,我要去,等一等,我也要去。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你说的铁花是什么东西?我倒是听说过鱼灯,见过木偶戏和舞狮,但铁花是什么呀?也是一种特色吗?嗳,我来得晚,错过了多少享受啊!我从南门进来游园队伍就出发了,紧追紧赶才挤到前面一圈去,不多久却又结束了。嗳,我真是蠢。都怪那该死的停车场,怎么都找不到一个位置,浪费了我好半天的时间。嗳,我真蠢,真应该早一点就过来的。”
“不,你不用担心,明天还有的,而且更有趣,更热闹。倒也不是有没有位置的问题,而是你完全找错了方向,不应该停在南门呀,那儿太狭窄了,应该去北门碧桂路的东边,那里才要宽阔得多,不管你什么时候去,总是找得到地方。还好,还没有结束,你看,就在那儿。”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但明晚几点开始啊?你看我什么时候过来合适?不过话又说回来,铁花到底是……”
十
夜已经深了,各地的工作已经完成,所有庆祝活动全部结束了,只有少许的人们仍然零散地徘徊于乐园中。环卫工人开始打扫街道,废物转运车发出待命的响声,一些偏僻的角落熄灭了灯光,人们陆陆续续地回去了,属于夜晚本身的安宁终于开始沉寂下来。
本来五十多人的队伍集合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四十几人了,队长和领队们一个一个清点比对,忙碌着试图联系上其它人,剩下的队员零散坐在地上或者布满砂石的停车场周围的石头上,一些人闲聊着,一些人累得躺倒不动,还有一些甚至睡着了。
“那女的。”一个麻脸男人说,嘴里发出啧啧声,“就是不一样啊,穿得也开,头发金黄色的,真是个外国人。”
“我盯着她看好半天,她还对我笑哩!”他旁边一个人附和着,脸上乐呵呵的。
“哪一个?上去的第三个吗?”
“不是,是戴黑色帽子的那个,穿的短风衣,牛仔短裤,长头发那个。真漂亮!”
“噢,你说的是黑色长发那个吧?她还坐到混音台前面去了。胆子真大,也不怕掉下来了。”回答他的人说,他叉开两腿,两只手撑到背后差不多躺在砂石地面上。
“对,对!就是她,我当时就在下面等着换网栏呢,我转过去抬头一直看她,没想到她也看过来,还对我笑一下嘞。”他傻笑着把一条腿放到石头上接着说到,“我当时就想啊,要是她一不小心掉下来,我准能一把抱住她!”他简直笑得眯起了眼睛。
“你都还有力气想。我的天,那群学生真像疯了一样,把我晃来晃去的,撑杆都弄断了!我给他们换一扇还不乐意呢。”另一个人掺合进来。
“你们是在音乐节那儿?”
“我看久了队长还走过来拍我一下呢。”
“队长呢?跑哪儿去了?”
“我累得够呛,什么都没看到。”
“我在外面搞交通更累。到处跑,就没坐下来过。”
这群人七嘴八舌的各自说起来,越聚越多,很快就热热闹闹的谈到共同话题一起发出一阵阵的欢笑声。
眼看队长还在远处,不时又跑到什么地方去,承选坐在瘦长麻脸男人的身边,他站起来走到一边无人的碎石堆上,仔细思考这一整天的活动。
他开始从头回想,打算厘清头绪,看一看他做的事哪一些是有意义的,哪一些又是没用的,然后把它们分门别类,以后就可以避免去做没用的事,而只做有意义的事。可是他回想,连一半也没想到就放弃了,因为他在想的过程中觉得这很无趣,突然发现就是做这件事本身,也是没有意义的。
“噢,那好吧,随它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干嘛非要自寻烦恼啊?”于是他果断抛弃掉种种想法和念头,任由工作了一天疲惫的身体得到放松后的懒散和倦意,轻松而不紧要的欣赏着一切。他支起一支胳膊稍稍坐正,向前看去。前面全是一片片矮小的房屋,尽头只有黑糊糊的天空好像和大地连接在了一起,而从他这里的视野看去则由下方一条笔直的车行大道分开显得泾渭分明,在承选所处的这一面没有任何灯光,全凭借着城市的华光照射过来才看得清楚,尽是堆积的沙石和破旧的小车,数不清的纸屑和塑料满地都是。
在这个时间不时还能听到有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南门曲水湾旁就听见过建筑楼房起重机呜呜的响声现在仍然回荡在空中;队员们在不远处大声地议论着什么,隔开他老远的城市边缘有一座正在修葺的高楼好像直顶到天上触到那苍灰没有光泽的穹顶一样,而整个城市却一动不动,似乎连光都是停滞的。这种种景物给他的印象让承选觉得十分特别,仿佛它有什么不一般的意义似的,这些景色也应当是非同寻常的。
“噢,但是意义,但是特别?为什么呢?为什么它特别,为什么它有特殊的意义呢?难道是它本身所包含的意味超出了我们平常的一切所以特别吗?然而这样的景色无论是在昨天,还是在明天,有且只可能更好啊。那么是为什么呢?”他自言自语,思想又回到困扰他的那个问题上去了,“是的,是的,关键不在于它,而在于我自己,只是因为我此时的心情超出了平常的一切所以我才会觉得特殊而已。这样的景色是哪里都有,一直都存在的,但我的心情却不是一直都有,一直都在的。那么,我此刻的感情无论是在昨天还是在明天……尽管不是一直都有吧。有且只可能更好吗?”
“答案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当我们了解,了解什么呢?了解一切,显然的,一切只有在当下才有意义,昨天的已经过去了,它只能在我的回忆中对我审视,考察我以前过的生活有没有意义,我做的事值不值得,而明天的完全未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有谁敢断定明天会怎么样,甚至就是下一分下一秒他自己又会怎么样呢?不,这不可能。”
“那么,也就是说,现在就是一切!我何必一定要抓住明天,不放过昨天呢?是的,就是在这一刻,就是在这一刻那景色的美无论是对于它本身还是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多么的可贵啊!”他站起来,握紧拳头,这个问题终于被他解决了,“以后,以后和我现在有什么关系?难道因为以后某一个结果,设想的某一个可能,我就得放弃现在和以后无数个现在我所希望的一切吗?不,根本没有以后!根本没有结果,而只有无数个现在!”
“啊,是的,是的。现在就是一切……而只有现在,没有以后……是的,是的,现在。”他反复念叨着几句话,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他感到一个至关重要的真理已经近在眼前,只差一点儿就能彻底领悟它了,仿佛他已经在水里找到了一条船,可登上去却不知道该怎么划一样,对岸可是就在眼前啊。
“没错,现在。但是现在又怎么样呢?”他竭力思考,想要再次触摸到它的存在,但还是想不通,怎么也不明白。反而他越是想要摸索,想要看清,它却越来越模糊,最后就彻底不见身影了。
承选又独自默默的思量了好久,仍然一无所获。直到他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其它无关的念头开始涌起来,这时他才不能不承认,真理已经离他远去了。
“噢,算了吧,我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又何必要求那么多呢?过度的索取正是贪心的表现。”他遗憾的想,尽管还有些不甘心,但最重要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而且思考太多以至于开始头疼。
他满足地摇摇头,打着呵欠往回走,其余的人已经回来,剩下的人们上了车,准备出发了。
十一
夜色很美,天空没有繁星,没有云朵,没有一丝多余的光彩和杂色,没有任何像其他地方一样人为修饰和破坏过的痕迹。月亮悬停在暗蓝色的夜空中央,一动不动的凝滞着,好像优雅而随便,又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宁静和独立,就像刚打磨过的大理石一样碧玉润泽,纤尘不染,以自己为中心析出深邃的色彩逐步逐渐向无穷的远处漫透开来。城市里的烟火早已停息,路上几乎没有车辆了。
车厢里一片安静,黑暗,过道前方的操控台顶部散发着黄朦朦的光,车身轻轻摇晃,疲劳的人们沉入梦乡,而承选才刚醒过来。合适的温度、柔软的座椅、美丽的夜景、又只有他一个人醒着。他双手紧抱在胸前,把头埋在靠椅里身体朝向窗外蜷缩起来,感到十分的舒适。
这时他们正从高高的架桥路面上经过一条河,远处的河水黑暗寂静,无波无纹。河边熄灭了路灯在月光下银闪闪的小路,靠水的一面是平整沾湿的草地,另一面是黑悄悄的树林,他不由得想,现在会不会还有夜莺在鸣唱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或许还有什么人在散步呢?对岸更大的一片树林,里面的小鸟一定还在摇头摆尾,不时扑棱着翅膀又到另一棵树上,是啊,树,很多,很多的树呢。那些楼房呢?那些在夜空下高耸在树林,在一片平矮的小屋高过山丘之上的楼房呢?这一座座长方形的东西,它表面的一个个小正方格发出最明亮最温馨的黄色光芒,他认为这或许不是居民住楼,或许是一颗参天的大树,它的树干被拦腰截断,里面涌动着火焰、岩浆,从那一个个小方格里发出亮光,像树叶一样的、黄黄的小精灵在里面生活着、打闹着。于是,他听到那里传来一阵笑声,又好像是风铃的声音,那群小精灵近了,他离开车里,已经到了树干外面,越接近,越不真切,精灵们全都飞出来在他身旁打转,嬉笑,河边散步的仙子也飘飞过来,在他身边舞动,对他微笑,又是一阵风铃声,更密集、更响亮,“真美啊。”他想,已经睡着了。
午夜时分,队伍回到了公司,一行人在后厨房仓库换上原来的衣服后都往餐厅走去,那里为他们准备了简单的夜宵,是已经冷掉的鸡肉和不多的蔬菜。承选在角落简单吃完,发现她也在这里休息并没有回去,在一张长桌上披散着头发俯身睡着了,他原本打算去看一看她,但又怕惊扰到她的睡眠,于是就径直走过,离开餐厅到花园里去了。在这期间还发生了一起争执,队长等到队员们下车之后,跑去安顿和打理后续工作,然后才到餐厅领取他的一份夜宵——本来他并不饿,但有总比没有好,况且人人都吃,他又没什么事可做,不用多加考虑,他就拿着餐盘到窗口去。可是不料已经没有了,而且更糟糕的是,厨房的女工当时正好在打瞌睡,她被吵醒后,连带着在半夜被突然叫醒加班还没有额外补偿的愤怒,破口向他痛骂起来,队长受了一天的疲惫,现在又无端被人辱骂,他立刻大声的展开回击,其它窗口的女工被惊醒,纷纷加入这场对抗,一起朝他叫骂和指责,他立刻败下阵来,感到莫大的屈辱,他向几个还在餐厅用餐的队员望去,但人们一言不发,要么视而不见,要么走出大门回家去了,没有一个人在意他,谁都不看他一眼,队长顿时心灰意冷,眼眶湿润,喉头被难受的哽住了,他放下碟子,出门往一栋有几盏亮光的楼房走去,独自回去公寓了。
说是花园,其实并不大,这里也像其它许多花园一样,只是围绕着一个三层的石雕喷泉在周围修建了许多长条和圆形的花坛以达到雅致和观赏的效果所以就叫花园而已。承选沿着墙裙下栽种的酢浆草一路走去,循着桂花淡淡的香味在半明半暗的园中轻悄地游荡着,探索着这一片还没有被他所了解的地方,直到他将所有能够走到的出口和角落都已经走过,他才又回到花园,徘徊着一会儿坐下,一会又一动不动的站立着;他一会儿凑近花朵嗅一嗅花香,把花瓣抖落,鼻尖触到些许白的黄的花粉;一会儿又斜坐在闪烁着银辉的喷泉池沿,温柔地看着淌下的水流。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又要到哪里去,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本该休息的时候跑到无人的花园里闲逛,并且一句话不说,一个支持他行动的念头也没有,仿佛出自本能的他就来到了这里,而不愿意到餐厅小睡等待明天一早返回校园再好好的躺下休息。他不明白这里分明没什么值得观赏的景物,却仍然对他有十足的吸引力,迫使他违背最正当合适的考虑,居然要到这样一个简陋的地方走一走,还不肯离开,就像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他喜爱那个可爱的姑娘却什么理由都说不出来,什么原因他都找不到。仿佛不那么做他就会伤心流泪一样,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感到安慰和宽心。
“对,需要休息。噢,那就休息吧。”他想,于是就靠坐在围满了青茎的忍冬和紫色酢浆草的扶手椅上歪着头闭上了眼睛。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承选被冰凉的寒意催醒了,他看看没有变化的天色,就站起来回到餐厅去。餐厅几乎没有人了,只有三四个人或者躺在连成一排的椅子里,或者俯在桌上远远地分散着睡着了。女工不见了身影,室内只有低沉寂静的黑暗。承选走到她身边,准备就在这里休息,可是他忽然觉得这有些过分的亲密,而他们之间却还没有达到这种亲密的程度,于是他坐到她斜对面能看见她的被胳臂压得嘟起一边弹润小脸的位置,闭上眼睛就准备睡觉,但是好久都睡不着,他几次忍不住睁开眼打量她,欣赏她,而且差不多希望她能够醒来,他直盯着她的眼睛,好像那么做会使她感受到他的愿望一样,她就会醒来了。突然,她皱紧眉头,不舒服地挪动一下身体,发出在深眠中被打搅的、含糊的声音,她困意十足地勉强抬起眼睑,看到承选发光的眼睛,也像她那样睡姿,欣喜地瞧着她。
“晚上好?”他轻声温柔地说。她又嘟囔一下,闭上眼睛,把头埋得更深。承选说得那么轻,她简直不会听到,“唔,我也是,我也是。”仿佛是为了回答她想象中他的问题一样,她又睡着了。
“是的,她还以为这是梦哩。”他愉快的想,又小心翼翼地问了她几个问题,但都没有得到回应,之后他就放弃了。
承选带着对她最美好的幻想,心满意足地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完全亮,只在小小的一角显出破晓前的红霞,忙碌的一天还没开始,街上还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承选已经醒了。他站起身来——她已经不见了。到桌台上拿好套服后离开餐厅,从正门道闸出去街道上,快步向不远处学校的侧门走去。进入校园经过环湖的东路抄一条近道越过北路,又走过有石桥的荷花池和游泳池,终于在刚起床睡眼惺忪的看门人眼前通过对开的宽边玻璃大门回到宿舍大楼——濯玉在另一个地方,早在昨晚就回来了。这时学生们还在酣睡,一贯早起清洁的老妇人们还没出门。承选快速简单地洗了澡,蹑手蹑脚地爬上床,趁着睡意还没消失,盖上被子舒服地闭上眼睛,打算一直睡到傍晚再回到主题公园完成最后一天的工作。
这样劳累又麻烦的情况对于承选而言其实并不少见,他平时生活在人们有轨迹和习惯的世界中常常显得不合群,感到烦躁和厌倦,而想要除此以外其它不一样的、独特的活动。这并不是他出于对虚荣没有节制的爱慕,而是对新事物探索和求知的渴望心情,他在一般生活中经常产生一些出奇的念头和想法,不自觉地就想要实践它们,如果他在某一个事物中看到有可能对他形成新的见解和认识的时候,他就会毫不迟疑地行动起来,不管不顾一路上有什么阻碍和麻烦,这个时候他就总是看到希望要比困难大得多,因而乐意不计较体力和精力的消耗,全心全意地追求他想要的结果。
承选回到校园的时候只是早上六点钟,一会儿过两个小时会有一段讲座前的课程时间,讲座在下午开始,但他都不打算去。相比起新奇的社会实践而言,枯燥重复的教学活动在他眼中完全不值一提。他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而其它的事务只要不动摇他最基础的活动条件,那就都是可以暂时抛开,不去理会的。
太阳不一会儿就升了起来,房间里逐渐热闹了,冲水声、呵欠声、牙刷搅动杯子的声音……一阵急躁的动乱过后,门打开又合上了,楼道传来说话和走动的响声,一切又安静下来。但是不一会儿的功夫敞开门的阳台外面飞来一只小鸟叽叽喳喳的啁啾不停,不久更直接跳到洗手台上响亮刺耳地尖鸣了起来,但是马上又飞走了。过后又是吵闹,又是叫嚷,又是移动椅子的吱嘎声。承选又浅又轻的睡眠被打破,他醒过来感到思绪混乱,头疼和莫名的烦躁,他看一下时间,才中午十二点,委婉地提醒他同室的好友安静一点后,他立刻又睡下了,直到下午六点才醒过来,却自以为做了一个短暂的梦,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梦里他在夜间回到校园,本来打算不抄近路直走回去,可是在半道上却遇见两个人在光影朦胧的路边枫树林下亲吻,于是他就走回去绕小路,但原来小路两边的素馨花和夹竹桃消失不见了,反而有榕树和缠曲的巨藤挡在路中,他又返回,有一辆车灯大开的轿车驶过来,但他还是看不清那两人的模样,眼见实在绕不过去,他就打算跳到河里游泳游回去,他一跳到河里,立刻就醒了。
承选醒过来,好像睡得不明不白的,没什么睡觉的感觉,更不用说什么享受了,他坐在床上照例回顾一下梦境,换好工作服,洗漱一番后拿上换下的衣服就动身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