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记得是深秋。
是的,理应是深秋,天已经凉了,凉到树上的叶子都忍受不了偶尔凛冽的寒风,转而投入泥土的怀拥,凉到我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步,却感觉风把我带到了整个世界以外的地方,都说一叶知秋,我觉得不仅是叶子,还有很多很多的事物都能够握住秋天的手,青苔不知所踪,残花也铺满了石阶,它们大概都喜欢秋天的怀抱吧,不然怎会容忍空阶滴到明的寂寞呢。
寂寞说到底,还是一件容易让人上瘾的事情。
那扇虚掩着的门被一脚踹开,狠狠被甩在墙上后又弹回来,摇摇晃晃挂在那儿,马上要倒下一样。我抬头看见父亲,他脸涨得通红,大张着嘴露出一口黑黄的齿,一跃就是三级阶梯,像小时候偷菜得逞跑回家的我一样开心。
“爹,你赢钱了?这么开心。”我问。他摆摆手咿呀着,竟然说不出一句通顺的话,用手拍着自己的胸口大喘气,说:“那老娘们又生了个带把的!”我心里一咯噔,然后扯起来笑容,说:“那是一件大喜事啊。”
我看着他用力克制脸上抑制不住的笑意,看着他扯着他的破烂布衫,看着他很快换上另外一副模样,说:“澄澄,委屈你了,咱家只养一个崽,明天我让你叔送你去你舅家里住,好不?”
“我想带着我的那些书去,可以吗?”我尝试着讲条件。他又弯下腰很用力地咳嗽,吐出一口痰后说:“行行行,带去吧,带去吧,这样家里又可以空出一些地方。”
我于是不做声,转身向祠堂里走去。
一下子就少了一张嘴,还是本就不属于这个家的嘴。爹,你肯定开心。
我呆坐在祠堂中间,那上面高高端坐着历代祖宗,只是这历代祖宗都与我毫无干系,尽管在爹的亲生儿子出生以前,我还是他口中的儿子,但如今这一切已经不复存在了。香火缭绕不绝,每日半夜总能听见长者续火的声音。我的小房间就在这里,掀开厚重的帘子,一张木板床和一个窗户。因为惧怕尊敬死者,这里没人肯住,于是成了我的好去处。外婆尚在世的时候,我经常与她在这里坐着,看她打针线,一会儿就是一天。
外婆走后,她的牌子摆在了最下面,我伸手就能碰得到。她的牌子永远是最干净的,她说,我活着干干净净,死了也得干干净净。
秋冬交替之际,我终于是被送去了舅舅家。我甚至没有见过那个让我被逐出家门的罪魁祸首的弟弟,生得标不标致,是不是个泡妞的料。只从舅舅口中知道了父亲给他取名江城,取了他名字里的城字。父亲给我取名江清澄,说要我活得清澄。
只是这生活,究竟有给过我半点清澄吗?
舅舅的家干净,舅舅为人端正,烟酒嫖毒一样不沾,但娶了个爱赌的妻。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就是爱。舅舅家的小阁楼是个好去处,我曾偷了烟就把自己反锁在里面,边抖落烟灰边写东西。那时候我没上学,因为与高我一年级的学长打架后就缀学了。
大约在深冬,舅舅家隔壁的空房子搬来了一个男人。我与他的相遇在这一年的漫天雪花里开始。他是个教书先生,结过一次婚,离了。我实在无法用只言片语就写出他的模样,他来的那天穿着白衣,手持扇子和书本,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杂乱堆着,我差点儿以为和历史中的那位一样,是一名被贬的仙人。
我已经不能确定我与他相识那年我几岁了。
只知道那时候我还不懂得“珏”字如何念,索性我喊它作“玉”了,因而总跟在他身后叫他“书玉先生”。这个称呼直到后来我重新念书识字也不曾改过,即使我已经知道那字的读音,但他的与我年龄相仿的学生喊他“珏先生”,我不想这样喊,或许是那时候的小心思,想要叫人知道,他待我与你们是不同的,我是有特权的。他也就那样默许着了。
到后来我索性有了他家中的钥匙,每日只呆在他的书房里,看那些我不能理解的东西,直到月上枝头,他工作完回家,老旧的自行车叮铃铃地响着,摆在小小的院子里。那时候我唯一喜欢的诗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最喜欢的句子是“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最喜欢的词是“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那时的生活,倒是史无前例的清澄了下来。
那日我偷偷进他房间,翻他日记,不曾料想他竟然提前回家,我看着他那张瘦削的脸,沉默着,再沉默着。就这样过了很久,他忽然抬手,我反射性地缩脑袋要躲开,听到他不悦地问:“躲什么,我不是要打你。”
我于是尴尬地笑着,不知怎么解释。
他看了看我,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用无可奈何的声音告诉我:“这屋里的东西,你想看便看,想拿走就拿走便是。”
随后他便拂袖而去。
那日正午,我趴在他家中的客厅里看三毛的书,听到巨大的声响,我合上书本,猛然站起,一抬头看到父亲手里的一捆粗绳子,还有舅妈涂着大红色唇膏的嘴,不停地咒骂着什么。
我想开口解释什么,尽管我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父亲大步跨过来,拉着我便往外托。他冲着先生骂着最下流恶心的话语,并将我连拖带拽半个小时给带回了家中。将我关进祠堂,拿给我笔和纸。
他要我抄的是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前天弟弟发烧,那一日病情加重,懂得什么巫术的人说要孩子来抄什么东西祈福驱魔。于是我便被这样抓回了家中,依稀之间听到了父亲和舅妈的谈话,一顶顶偷奸鬼混之流的帽子被戴在了先生的头上,莫须有之罪,流入滚滚江河。
被关的两个多月里,我只见得到堂姐长瑶,她从小窗户爬进来陪我聊天说话,替我解闷,悄悄帮我抄书。长瑶不像我这样过得坎坷,她的父母亲年轻有为,是镇子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她的母亲生她之后,生了怪病就无法生育,因此她的半辈子都过得无风无雨。
“其实,我以前不叫长瑶,我叫长平。祖母说意思是长长久久的平安,我觉得太男孩子了,就私自改成了长瑶。”
长瑶的头发垂在墨水里,染得更黑,她伸手抚摸我的脸,轻轻地捏着,她看我,一语不发,像只高贵的仙鹿。
“长瑶姐姐,若是可以,我可以改名叫长平。”
火光跳跃里,我看着她乌黑的眼睛,说:“帮我逃出去,去舅舅家。”
我将手掌合住,笼罩住火苗,轻轻一按,满屋黑。
这天晚上月亮又大又亮,高挂在远天边上,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星星,风一吹,芦苇就飘起来,水就荡漾起来。那口吃池塘静躺在那里,我弯腰从田里穿行,蚊虫嗡嗡叫着不绝于耳。我在一片浓墨里看见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