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的前一年,先生因为肺炎住进了市医院。和他同病房的,除了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躺在病床上哼哼唧唧,一旁陪护的是位年轻的小媳妇儿,很有耐心的又是递水又是擦嘴,低声低语地安慰着。
先生因为肺热严重,一个上午都在挂药水,像屋檐下不停洒落的雨滴,从头顶的瓶子里淌出,吧嗒吧嗒跌入了流管,又沿着电线一样粗细的长管子,源源不断的送到体内,整个人并没有因为药液的滋养,脸色变得红润起来,依旧病歪歪得没精打采。
第二天,二号病床的高个子男人肺咳痊愈了,吃过早饭兴冲冲地办理了出院手续。人刚走不到一刻钟,掩着的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两个中年男人,其中一人高举着吊瓶,用腾出的另一只手,和模样有几分相似的男子,合力推着一辆四轮平板车。车子上躺着一位面色苍白的老头儿,带着病后的憔悴,人恹恹欲睡。车床下还吊着一个尿袋 。
两人合伙将老头儿推到刚腾出的床铺前,其中一个将手里的瓶子在铁杆儿上挂好,抬腿的抬腿、搂腰的搂腰,一鼓作气将老人弄到病床上躺着。再看后面,一步一摇跟来一位挎着包裹,两眼泛红的老太太。
老太太把手里的包裹悄悄放在床头儿,浑浊的眼睛紧紧得盯着老头儿看了一会儿,又用两只青筋暴起的大手,轻轻地帮他把身上的被子拢平长舒了一口气。人慢慢依着床铺坐在凳子上,看上去十分疲惫。
功夫不大,医院查房呼呼啦啦进来一圈儿人。一位胸前挂着牌儿年纪较长的医生,上前翻了翻床头的病案例,低声叮嘱了两个年轻的男子一些相关事宜,最后说患者现在还不能进饭。说完一帮人相拥着出了病房。
老头儿病情有些严重,排尿系统受损,需要借助导管儿才能完成引流。旁边两位模样相似的年轻人是他的儿子,老太太是他的老伴儿,看上去和老头儿岁数相仿,得有七八十岁的模样。
老头儿躺在病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病房里安静了下来,只有药水“噗、噗”掉落的声音。
年龄较长的小伙子,抬眼望了一眼老太太,撇着嘴说道:“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跟来折腾,你来了俺爹就好了?”话里带着恼怒和责备。尽管老太太挨了批评,却抿着嘴儿一句话也没说。
墙上的挂钟像脚底抹了油跑得飞快,一转眼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
两个儿子瞅了瞅病床上睡着的父亲,谁也没有说话,推开门一前一后走了,留下老太太坐在床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头顶上的吊瓶。
先生第四个药瓶子里面的水终于滴完了。拔了针他又回去安分的躺平,我拎着暖水瓶下楼买午饭。
再回来时,老头儿已经醒来,半眯着眼睛依旧平躺在床上。老大老二也分别买了饭回来。
老大找来一旧纸壳抻开,把床耳放平铺在上面,将刚带回来的几样小菜依次摊开,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小瓶儿锅子酒一双筷子 ,一起放在自己跟前,然后拖了一把凳子过来,自顾自的低着头吃了起来。
老二拎着午饭并没有靠前,而是杵在门后的闲置处。将手里拎回的袋子掀开,露出几个冒着热气的包子,目无他人也鼓动着腮帮子一口接一口的嚼了起来。
此时病床边上的老太太,也扣扣索索摸索着自己带来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张大饼,费劲地扯了一半,两手捧着一小口一小口反复的嚼着。大概口腔中有脱落的牙齿,嚼起来特别费劲。
老大吃了一会儿放下筷子,捏起小酒瓶“呲溜”吸了一口,之后又叼了一口菜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大声吆喝着:“娘啊,赶紧挑菜吃呀”
我和先生正专心地扒拉着眼前的饭菜,一听到老太太儿子的话,我看都没看转过头朝着那边喊了一嗓子:“大娘,您家儿子真孝顺啊!”
老太太没接话儿,依旧低着头嚼着嘴里的大饼。先生用胳膊拐了我两下,眼珠子像要掉出来似的,狠狠地瞪着我低声说:“你脑袋让驴踢了?没看到老大面前只有一双筷子吗?”
我“倏”地抬头,连忙把头转过去细看了几眼。哦!还真是那样。床前只有一双筷子,还装腔作势招呼老娘吃菜,这儿子当的,真他妈够格!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在心里胡乱骂了他一遭。
此时的老大嘴里虽然塞满了饭菜,话还是源源不断从缝隙儿里爬了出来。一边嚼一边数落着老太太的不是。
“娘啊,你说俺爹病了要住院,你为啥不自个儿跟俺们说,还要俺二大爷来问,你这不是在打儿子的脸吗?”
老大因为嘴里有菜像含了铅丸儿一样,口齿不清的继续说着。老太太像是耳聋了,没接话儿也没反驳,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坐在那里一直啃着手里的大饼,嚼啊嚼的,饼渣子溅到床边。再看,面前连杯水都没有。
我在一旁看着有些目瞪口呆,原来做儿子的还能这么无耻。本以为他买了这么多菜是和老母亲一起吃的,原来他的孝只挂在嘴上,心里“干净”的连双筷子都容不下。
一顿饭下来,我算是看明白了,老大老二面、心都不合,无法做到融洽。俩人连凑在一起吃顿饭觉得难堪,更不用说交心了。
老大的一小瓶儿烧锅酒见了底儿,纸壳上的饭菜也像遭了猪拱羊啃,吃的七七八八了。他将剩下的碎菜袋子一扭,随手扔进垃圾桶里,打着饱嗝推开门离开了病房。小儿子吃饱喝足摸着嘴儿尾随其后,一会儿也不见了人影。
透过病房铮明瓦亮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只见大儿子拉开一辆面包车的车门,猫着腰钻了进去。老二也寻了一处遮蔽严实的树荫下,依着树干眯上了眼睛。
老太太或许也吃饱了,把剩下的饼装进袋子扎好口,又塞回包裹里,之后面无表情的坐在病床边,一动不动像是在思索什么。我突然生了一种,下楼买几个热乎包子塞进她手里的冲动,反复一想又觉得不妥,毕竟我是个不相干的人,真要那样做了,她反而会更加尴尬难堪。
先生催了我几次要我离开,因为他已经可以走出病房去买饭了。想想家里,还有两个望眼欲穿离不开母亲的孩子,我简单收拾了一番下了楼。
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病房里的一幕还在脑子里放映,各种不明因子在体内做崇,思绪四处流蹿怎么也安不下心来。
步子踏上城市干净的街头,只见远处一栋栋高大雄伟的群楼,勾肩搭背直插云霄。头顶的云,正不安分的旋转着身子。一会儿依次散开,宛如一位母亲正陪着一群撒娇的孩子在蓝天下奔跑。一会儿又堆砌一块儿,如母子紧紧地拥抱一起 。
低头看着脚下不断后退的路,眼前不停晃动着老太太啃大饼的画面,心像遭了东西捶打,硬生生的痛。
许多年过后,在不经意间总会想起那段病房往事,尽管物是人非、山长水阔,却不知道这些年她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