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不谈起我的外公,并不是把他忘了,我的心中还是留着很大一块位置,虽然他已经过世七年了。
又要从哪里说起呢,是小时候被外公追着满院子跑,又要给我扎针的事, 还是外公耐心劝我从医我不听的事?种种的回忆都似乎包含着我对外公的内疚与惭愧。雨下的十分紧的那个晚上我终究是没能同外公道别,他走了,既害怕又幸福,闭上双眼又十分安详,找不到一丝恐惧的影子了。
外公去世隔了有两天,我妈才打电话给我说来外公家一趟。我当时和别人乘一辆车,雨后的空气里弥漫着丝丝的冰凉,一车的人对着我开玩笑,“妮妮,若是你外公死了,你这么小,应当磕着头哭。”我瞪了他一眼,撅着嘴,把头扭了过去不再看他。
车子还没开进村,眼底下映满了车,很长很长的车队,四轮车、三轮车、自行车…有的,上面还放着板凳,七零八落的散了几张破报纸,报纸上零零散散的放着几条白绫。我心头上的血泡一下子被刺开了,急忙下车,往我外公家里跑去。
院子内外泥泞的路上,铺满了桌子,圆的,凳子,圆的上面还拧着铁丝。堂屋的中间蒙着一条黑色的写有奠字的麻布,黑布的下面是无数双人的脚,还有漫出的呛人的烧纸的白烟。我掀起那张黑布,我的外公确确实实就躺在那副又小又挤又冰冷的水晶棺材里。他的脸被张白布给遮住了,遮的严实的透不过气。嗡的一下我的大脑空白了,我没法让脸上有任何表情,来不及思考,来不及难过。一直在耳鸣。
我的外婆和母亲都披着白色的孝服,坐在棺材的前面,往火盆里一沓又一沓的投着纸钱。他们的眼睛又红又肿,仿佛一颗熟透的桃子。鼻头很红,还挂着眼泪和鼻涕,但我外公只是静静的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不一会儿,我妈让我出去,她要开始给我外公穿寿衣。走后外公也要风风光光,生前的白大褂用的医疗箱,一定得给他带上。虽然是个医生,但是外公很怕疼,我们因此不火化外公。外公被几个人抬着送进了黑漆的棺材了。盖子越滑,我母亲哭得越厉害。
路上泥滑,不好走,但仍有十几个青年自愿给外公抬棺。他们说:“不能让张大夫受委屈,生前,他没少帮助我们的父母医病。”外公是个中医,爱义诊的中医,医病不谈钱。家里因为这件事越过越拮据,外婆从来没有抱怨过他,因为她懂。村里人都说他是为我们一家人积善德的,下一辈的孩子会更幸福。
他们把外公抬到了长着玉米的地里,有人在那事先挖好了一个大洞。他们开始给我外公的棺材上钉钉子。钉子那么长,那么尖锐,会不会刺到他?钉子钉的太固太紧,里面没有新鲜的空气又断绝了与外界联系,怎么办?……可无论如何,外公已经变成一段虚拟的回忆了。这回忆里面却多半是自责:我们没能好好的照顾他,让他生了那么多年的病,带着病走了。
土刚封好,又撒起了小雨。冰凉的雨丝侵入了滚热的眼眶,泪水也瞬间决堤。外公静静的去了,有天在为他哭泣,有他最在乎的人为他哭泣。他穿着他的白色大褂,带着他医药箱,他定会在那里继续做一个优秀的医生。
后来我拿走了我外公的照片,把它压到了我箱子的最底下,从未打开过,有些事情最好放在心里,这样想来,其实外公一直都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