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人的儿子在黄昏时分，从工地上走回他那间租来的小屋子。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拖得很长，像一条黑色的河流，沉重地流淌在城市的缝隙里。人们都说那影子在叹息，我却疑为那不过是城市喧嚣中的一种错觉罢了。
十年前，他揣着父亲卖了两头羊换来的钱，踏上了开往省城的班车。那时他的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水，以为城里的马路都是用铜钱铺成的。谁曾想，铜钱确有，却都嵌在别人的口袋里。他先是做小工，后来学了些技术，便以为能渐渐富足起来。然而钱这东西，进来时如细流，出去时却似洪水，总也留不住。
他的父亲——那个满脸沟壑的老放羊人——曾站在山坡上对他说："娃啊，读书才能出头。"于是他便读了，读到能写自己的名字，读到能算明白工钱，读到能看懂城里人贴在墙上的各种告示。然而这些学问在城里不过是沧海一粟，连个水花也溅不起来。
每月寄钱回家时，他总要多写几块钱的数字。邮局的人问他："又给家里寄钱？"他便点头，脸上挤出一点笑来。其实那数字里有一半是虚的，但他不能让山里那双期盼的眼睛失望。他想，再熬一熬，钱总会多起来的。
工棚里的同伴们常拉他去喝酒，说是解乏。他总推说有事，躲在角落里翻那本旧技术手册。酒要钱，喝醉了第二天干活没精神，更要扣钱。他盘算着，等攒够了钱，就去学更高级的技术，那样工资就能翻一番。然而技术更新得快，他的钱却攒得慢，永远差那么一截。
有一回，工地来了个年轻的技术员，戴着眼镜，说话细声细气的。那技术员不过二十出头，工资却是他的三倍。晚上他躺在床上，听见上铺的工友说："人家是大学生，咱们哪能比。"他在黑暗里睁着眼，想起小时候父亲指着山外的方向说："那里有大学。"
金融危机那年，工地停工了三个月。他每日只吃一顿，省下的钱照样往家里寄。父亲来信说山里旱了，羊卖不上价。他捏着信纸，第一次觉得那上面的字在跳动，像蚂蚁一样爬进他的眼睛里。
后来工地复工，他干得更卖力了。技术学了一些，工资却不见涨。老板说："现在行情不好，大家将就些。"他点点头，将就着。心里却盘算着，再学精一点，就能跳槽到更好的地方去。然而那些更精的技术，书本上的字句像天书一般，他怎么也啃不动。
同伴中有人开始谈对象了，周末打扮一番出去约会。也有人给他介绍姑娘，他总说再等等。等什么？自然是等多攒些钱。没有钱，拿什么养家？他见过工友结婚后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老婆天天抱怨，最后卷铺盖走了。他不愿走那样的路。
有时夜深人静，他会想起山里的日子。清晨赶着羊群上山，傍晚看着它们吃得肚皮滚圆地回来。那时觉得苦，现在想来却单纯。但他不能回去，回去了，这十年的坚持算什么？父亲的期望又算什么？
去年父亲来看他，在工棚里住了一晚。老人摸摸铁架床，看看他粗糙的手，什么也没说。第二天走时，父亲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塞给他。"家里还行，"老人说，"别太苦着自己。"他捏着那布包，知道里面是父亲最后的积蓄。
如今他依旧早出晚归，影子在夕阳下越拉越长。人们说那影子在叹息，我倒觉得，那不过是光与影的把戏。真正叹息的，是那些看着他背影的人——他们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无法挣脱的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