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的年

快过年时,因为堂弟的婚事,我提前回了乡下老家。腊月时节,摆酒的人多,到处张灯结彩,很是热闹。不时响起的鞭炮声,加速了年的脚步。新年寓意着吉祥,团圆,和对新生活的期望,人们对这个节日大多是欢迎的。然而,在这一片欢天喜地中,也会有那么几处黯淡的角落,盛着凋敝的景或失意的人,他们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触动人心中那根柔软的弦,给这一团和气的新年增添几分沉重。

1)落寞的老屋

老屋修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是典型的板壁土砖结构。板壁屋的两扇大门上,都工整地漆着一颗五角星,五角星正中央,各一个大大的"忠"字。年代久远的缘故,那火红的"忠"字早已退了颜色,如同那个狂热的年代一样,变得苍白模糊。

老屋以前住着奶奶。第一次看到奶奶时,她已经八十多岁了,与很多老人的迟钝随意不同的是,奶奶总是给人一种精明讲究的印象。她爱穿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衣,把老屋收拾得亮堂堂的。因为奶奶,老屋里经常会迎来一些上了年纪的客人,他们与奶奶闲坐在门口,一茬一茬地聊着过去的岁月,小心翼翼地细数剩下的时光。

过年时,老屋还会迎来三叔一家人。他们的到来,给老屋增添了许多生气。三婶有些爱抱怨,有些爱打扮,还有些爱玩,但不影响她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人。她做事麻利,老屋因为她而变得更加干净整洁。天冷的时候,三婶总在堂屋里把土坑中的火烧得旺旺的,还会在火的上方远远地吊一只装着鲜萝卜和肉皮的老式铁锅慢慢炖着。若从外面经过,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细腻清甜的萝卜香气,不少人会因这香气被吸引到堂屋里坐坐。

进到堂屋,身体立刻被火烘得暖暖的,铁锅里的香气也会更肆意地扑来,一旦坐下,就有些挪不动脚了,于是找个话题聊起来,聊着聊着,三婶的饭就熟了。三婶好客,照例会留客人们吃饭,她烧得一手好菜,这甜而不腻,入口即化的肉皮炖萝卜,更是让人胃口大开。

三叔年近六十了,特别好酒,一日三餐都离不了酒。喝了酒的三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多言而大声,还特别爱骂人,他骂三婶,也骂他的女儿。三婶的抱怨里,除了那被左邻右舍的新房包围着的迟迟未翻修的老屋,还有三叔的年老和谩骂。

三叔的女儿燕子,是个十来岁的没有心事的孩子,一根鱼竿,一个芭比,一盒鞭炮都能让她快乐很久。她喜欢跳拉丁舞,叔叔伯伯们常拿一张五块或十块的零钱,让她当众跳上一段,她便毫不犹豫地接过钱,有板有眼地跳起来。燕子爱吃零食,得了零花钱,就会哼着小曲,一路蹦跳着向附近的小店跑去。她总是叽叽喳喳的,活像一只快乐的燕子。

老屋热闹的年因奶奶的过世而终止。奶奶走后,由于无人打理,周边的杂草渐渐茂盛起来,老屋也在风吹日晒中逐渐倾斜变形。三叔一家很少回来了,蒙上灰尘的老屋里再也见不到烧得旺旺的火,闻不到猪皮炖萝卜的甜香了。两前年,在凄风冷雨的侵蚀下,老屋的砖墙结构终于倒塌了。唯有那间板壁屋,还倔强地立在杂草之中。那两扇“忠”字门,原也是倒了的,不知又被谁扶了起来。这该也是个念旧的人吧。只是被扶起的门,再也关不住奶奶穿着白衬衣的身影和三叔一家的笑声了。年的热闹远离了老屋,它的断瓦残垣之下,唯有一片落寞荒芜。

2)沉默的燕子

这个新年,三叔带着燕子回来喝堂弟的喜酒,麻利的三婶却没有同来。老屋倒了,三叔和燕子都借居在公公家里。好事的妇女们拦着穿得整齐的三叔问:“三哥,啥时候带一个新嫂子回来?”妇女们的玩笑像是一种有意的挑衅,三叔先是一阵沉默,继而微微地摇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老了,不想那些了。妇女们的好奇心显然没有得到满足,她们接着追问三叔身后的燕子,问她什么时候见到过妈妈,怪不怪妈妈之类的话。尴尬的热情,让十多岁的燕子变得异常敏感,她谨慎地回避着。在老家,有三叔的地方,三婶就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燕子在人多时总会离三叔远远的。

燕子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不再是那个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孩子了。她长胖了些,拉丁舞想是也有很久不跳了,叔叔伯伯们,相继添了自己的孙,也不再拿零钱逗她跳舞了。三婶的离家出走,让燕子的心事比同龄的孩子又多了一重。无论在长辈还是同辈面前,燕子都是沉默的,她用沉默为自己架起了一道屏障,让别人不能轻易触及她的心伤。沉默的燕子成天戴着耳塞,守在电视前。许是出于关心,许是觉得亏欠,打牌回来的三叔时常掏出一些钱来,让燕子去买吃的。燕子买回了吃的,仍然不快乐。三叔知道,这些小小的恩惠,并不能让燕子真的快乐起来。燕子要的,他给不了了。如果说有一件东西可以让她暂时忘却,那便是网络。

堂弟的婚礼过后,三叔建议燕子跟着我回家,燕子欣然应允。久违的WIFI,让她的脸上现出了久违的笑容。她常掩着房门,拿着手机在里面一呆便是几个小时。燕子是孤独的,她需要寻找一些慰藉。人们的各种打听和试探,让她习惯了揣摩大家言语中的恶意。在虚拟的世界里,她或许不用那么警惕,可以更轻松地聊天,更自由地笑。但她对网络的依赖,还是让人担忧,我想过要劝慰,可面对如此处境的她,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三叔仍然好酒,喝过酒后的他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只是无人可骂了。燕子的沉默,是否也有三叔的原因,我不得而知。热闹喜庆的新年,对于一个装着忧伤心事的孩子来说,也许是一种负担。若是三婶还在,燕子应该会快乐些吧。

3)苦恼的雷婆

雷婆是也一个年老精明的妇人,已有八十高龄了,她的背驼得厉害。驼背的雷婆仍在村子里活跃,很多重大场合,都能看到她的身影。这样的老人会让久未回家的人觉得踏实,好像日子不曾走远一样。

在堂弟的婚礼上,雷婆也来喝喜酒。高龄而活跃的老人,在热闹场合里是很讨喜的,很多认识的人都围在她身边嘘寒问暖。雷婆耳聪目明,应付起来得心应手。人们在赞叹之余,免不了要把话题转移到雷婆的老伴田嗲的身上。

田嗲已经卧床多年,这些年里,吃喝拉撒全凭雷婆照料。能干的雷婆除了照顾田嗲饮食起居,还要帮助儿媳种菜喂猪,承担了许多家务,让人不得不诧异她那几近垂直的,青筋暴露的身体里,怎还蕴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雷婆是辛苦的,她原想着,等田嗲走了,就能轻松一些了,可田嗲却顽强地活了一年又一年。

“大哥儿,你认识的人多,什么时候帮忙找人给老东西算算,看他什么时候死?”田嗲的话题让雷婆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她无奈而大声地朝公公央求道,她的央求里带着诅咒,带着怨怒,带着苦日子望不到边的烦恼。

“十七年了,老东西怕是比我更能活。他前天还拿难听的话来骂我。我尽了心了,不怕遭报应,我是拿棍子打了他的……”雷婆的絮叨让周围的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笑声让雷婆觉得无趣,她低下头沉闷着抽起烟来。对于八十岁的雷婆来说,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老伴瘫痪之初的义无反顾,终于一天天,一年年地垒成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这个包袱她一背就是十七年,也许到死方能卸下。过完年,就是第十八个年头了,这个数字背后所承载的劳累心酸,只有她自己知道。新年钟声敲响之际,雷婆近乎绝望的苦恼,旁人是不能体会的。

不管喜欢还是抗拒,新年总是如约而至,且自有它的欢喜和热闹。那些黯淡角落里的怅惘和苦恼,也终将过去,新的生活总要开始。惟愿来年春天,太阳底下的每一个角落里都能开出光明幸福的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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